漸漸地,我的意識模糊了,不再求饒,因為疼痛已經讓我發不出聲響。我感到呼吸愈來愈困難,身體恍惚飄到了空中,到處都是灰蒙蒙的一片,我睜眼看去,城市在我的腳下,很多人聚在一起,嘴裏叫罵著,好像在打一個孩子。
我慶幸,終於要解脫了,不必再忍饑挨餓,不必再被毆打,我正在死去。
不知過了多久,我被什麼人拖到了街角,可能是掃大街的師傅,我的存在使他的清掃工作變得維艱。
對不起大叔,沒想到我的死去也會打擾到別人的工作。
現在,不會打擾到任何人了。
我望著天空,仿佛聽到了爹娘的召喚,他們溫柔地喊我的乳名:
“六月,來,到娘這裏來——”
我笑了,原來爹娘並沒有丟下我,他們一直在等我,等我與他們團聚。
“娘親,爹爹,”
我張開了雙手,想讓自己靠他們近些,再近些……然後我的耳邊響起了一個驚恐的聲音:
“爹爹,爹爹,他扯住我的袍子了,快把他打開呀!”
是誰?這好聽的聲音?
我想看清聲音的主人,於是我更加用力扯住那柔軟的錦緞,一如在洪水裏,為了活命,我緊抓著的那根木樁。
抓住它就能活命,我篤信。
“仙兒別動!”
我聽到了另一個好聽的聲音,更拚命地抓住衣料,不讓自己被洪水卷走。
緊接著,我感到了背後的疼痛,似乎有人用腳狠狠揣在我的背上。
打吧,你們打吧,我不怕,因為我要死了,可是我不放手,死前唯一的念頭就是不放手,絕不。
那一年,我遇見他們,他十歲,我十六,而他,二十二歲。我們都比另一個大六歲,或者小六歲,這個巧合真是怪異,我從沒想過父子十二歲的年齡差距的合理性問題,但他們的確是父子。
我是一個從外鄉逃難而來的乞丐,他是一個當地的官,而他,是他的兒子。
在我即將死去的時候,我扯住了兒子的衣服不放,為了兒子的自由,父親隻得把我一起抬回家中。
我什麼都不記得了,唯獨記得自己的名字。
我什麼都記得,唯獨忘記了自己的名字。
為什麼叫六月,因為出生在六月,陽光最毒辣的一天,娘為了生下我,幾乎隻剩半條命。
我生來命硬,不但克死了哥哥,還克死了爹娘,我是煞星。
後來他們養了我,那對父子。我相信我的命硬,因為在那種境遇下我還能活過來,真是天大的造化。
上天太過垂青於我,於是報應來了,我一生都無法擺脫他們的操控。
當初之所以肯留在江府,全因為江小仙的一句話:
“爹爹,我們養他吧。”
他比我還小,他卻想養我。我誤會了,我故意誤會,因為見到他們的第一麵,我就被他們折服。
我以為他們喜歡我。
我以為我也會被美麗鍾情。
在我的世界裏,不存在美麗,貧瘠的黃土,枯槁的麥穗,早衰的父母,粗糙的家具,和我一樣醜陋的夥伴,我們僅用河水,把臉洗得幹淨而已,沒人在乎對方的美醜,那時能吃飽,就是最美的事。
而江小仙不同,他是我見過的所有孩子包括女孩子中,最美的一個,原來男孩也可以生得那麼美,他的一切就如畫中——我僅見過一次的那些畫,是私塾先生拿到場院裏晾曬的其中一幅:馬背上的公子策馬而行,青衣玉帶在風中飄揚,修眉朗目在落英中閃光,美麗得炫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