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西北望(1 / 2)

天還微微亮,燕子樓的小奴們已經忙手忙腳地搭著梯子在屋簷上掛起了紅燈籠。

臘月的寒風吹得燈籠晃悠,紅色的光透過白紙糊的窗麵映進屋裏。

光影在屋內晃了晃,女孩翻了身,棉被胡亂的蓋在身上,臉上的鼻涕泡有節奏的變大變小,睡得酣甜。

忽地一串炮仗“劈裏啪啦”驚天炸地般的響起來。阿九猶如驚兔,直直地起了身,心裏滿是莫名的氣憤,她在此刻有點討厭中原人認為最重要的節日——春節。

來到中原已經十年,她從不會說漢話到現在可以油嘴滑舌地與燕子樓的姑娘們胡謅。

十年前,王帳門客無名帶著六歲的她從漠北顛沛流離到盛安,寄身於燕子樓後,便閉口不提在漠北的時光。

她記得那一年,被俘十年的南朝廢帝衛無虞被放回。

漠北九部單於,她的父親——阿塗津,在王帳暴斃;她的弟弟——少汗阿塗光光,失蹤。

初到盛安,她氣急敗壞的用讕語反複追問無名,何時回漠北?無名竟然閉口不答,後來更索性閉上眼睛冥想。

無名說的最後一句讕語是:“小九,從今天開始我隻會與你用漢語交流,讕語別再對盛安的任何人說。”

又是一個冬天,那年雪夜逃離漠北金訶軍追殺,快馬馱著阿九和無名。身後馬嘯聲不斷,無名不讓她回頭看,她抬頭看卻隻有無盡蒼白的雪花,雪花落在她臉上冰冰涼涼化作一灘水。

她想,若這馬跑得不夠快,她很快便會和這雪花一樣冰冷,等來年春到,她也會化作一灘水嗎?天空中飄落的雪花仿佛與今日的雪花重疊在一起。

阿九剛剛躺下,窩在被子裏,房門“吱呀”一聲被打開,是影娘來了。

“阿九,你看我這身新衣裳好看嗎?我求了關大娘好久,她才同意新年為我裁一身新衣裳。”影娘是全燕子樓嘴最雜,話最多的小奴,她一來,阿九的思緒便斷開,又回到這四四方方的小廂房裏。

阿九打量著麵前這個紮著奔雲髻的俏姑娘,心裏壞主意已經不用打草稿,“影娘,這身衣服淺淺淡淡都是白色、米色、鵝黃色,襯得你膚白勝雪,又加以薄紗束腰,衣服確實好看。不過你最近是不是長胖了?愈發顯得富態了。”

影娘頓時皺起小眉毛,“快到年關,姐姐們給的蜜餞點心越來越多,我...我一時貪嘴,竟吃胖了。”阿九笑吟吟的看著她的反應,她不甘示弱把蓋在阿九身上的棉被一把掀開,勢如閃電破門而出。

阿九苦笑,又是這招,還不關門。

她抓起床頭薄薄的兩件衣服穿上,紅白長褂顯得有些不合身。亮滑的黑色緞麵縫在牛皮上,細細的一條腰帶係在腰間,將身形展示出來,阿九清瘦卻很精神。她將頭發高高紮在腦後,漢家姑娘梳洗弄妝的一套她還未學會。在漠北,年輕有力的姑娘隻需用一根胡依草紮起頭發,趁著天還未亮,手腳麻利的放羊去。

不過在盛安她不需要放羊,她熟練的整理好床鋪,推門而出。

一夜之間,眼光所及之地,都積上一層厚厚的白雪。

這四年的習武生涯,已經讓她不似尋常女子般畏懼寒冷,她從水缸裏舀起一瓢水,捧著水洗漱完畢。燕子樓的鶯鶯燕燕還未醒,隻有一群小奴在忙碌,她曾經試問過自己在這裏的身份。是精通吹拉彈唱的舞女,還是傾心於吟詩作對的才女?亦或是這一群學習著技能準備接班,期待擁有一朝風華的小奴?

莫大娘同意阿九像男子一樣讀書,習武,她唯一的要求是——阿九無條件服從一個要求。至於那個要求是什麼,阿九至今也不知道。

莫大娘雖然要求她學禮儀做閨秀,要求她不許上躥下跳,要求她不要惹袁無名生氣,可這些她都沒有做到,她幾乎快忘記這個沒有強行要求的要求。

她知道自己的身份,所以從不要求莫大娘為她添置一些不必要的物品。無名在燕子樓負責管賬,以此來賺取一些銀兩,他是全盛京最聰明的賬房先生,也是全盛京最不思上進的老無賴。

教書先生要停課到年後,燕子樓的生意進入最忙碌的時期,全城顯貴都會趕在年前請客雅聚,無名算賬算到頭疼,莫大娘招呼門客不亦樂乎,阿九倒成了全城第一閑人。

偌大的盛安下雪了,年味越來越濃,孩童們在街上耍炮仗,東街炸暈了一隻雞,西街炸死了一隻鴨。麻子張和王結巴在巷口爭吵了一上午,到了晌午竟掩麵而泣相約喝酒去。廟堂裏張公子與老和尚談了很久,他最後還是到月老廟裏寫下龐家三小姐的名字。賣頭花的小攤前擠滿了十幾歲的姑娘,這幾天正是可以揮霍的日子。盛安高樓林立,屋簷高低相連,一到晚上各處的燈籠就點了起來,紅紅綠綠吵吵鬧鬧,仿佛永遠沒有休息的時候。

阿九坐在燕子樓西北角最高的屋簷下,看著盛安的車水馬龍。四年前無名在樓下急得跳腳,勒令她不許爬這麼高,而現在她即便跑到皇城的屋頂上去看貴妃洗澡,無名也不會再擔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