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爸爸曾經背著我跟他談過一次,談的最多的便是身後事,連我們去影樓拍的那三張照片,他也交代過一並燒掉。
爸爸知道我是聽不進這種話的,所以擅自做主把我鎖在了家裏。
他還說,徐華晉去送孟波,天經地義,人家隻會覺得她是個仗義的好女人,哪有同事去送葬的?電視電影裏演的那一套,一圈人站在墓穴前默哀,那都是扯淡的,中國人對生死看得極重,這個時候萬不能壞了規矩。傳出去人家會怎麼議論我和我們家?
我不相信,孟波不是那麼大度的人,他一定是在委屈和羞辱之下被迫答應這些條件的,隻為了他尚在人世的老母親還需要照顧。
那些見鬼的繁文縟節,在我們這一代人身上,大概馬上就會消失殆盡。我卻因為這個不能送他最後一程,看著他落葬。
我隔著門板哀求他,求了整整一個晚上,他也隔著門板哀求我,念在老父母的情麵上,放過年邁的他們。
“你媽媽心髒不好,你是知道的,你要我們一家子給孟波陪葬嗎?”
第二天早上,他打開了房門。
我因為掄起凳子腿砸門,用胳膊撞門,兩條手臂傷痕累累,虎口的地方也震傷了,而看到他仿佛一夜之間就增多的白發,我又沒有了發瘋的勁頭。
我平靜地吃他給我做的早飯,熱淚滴進熱粥裏,灌湯包是他親手發了麵蒸的,他不常做,但是我吃得出這種隻屬於他的獨一無二的手藝。他在竭盡全力挽留我和我的幸福。
我有什麼立場指責他?
後來,也就慢慢理解了父母,這世上固然不是所有的父母都愛著自己的孩子,不是每一個人做了父母就變得高尚,可是他們的的確確是愛我的。
爸爸後來也開誠布公地跟我談過,如果我沒有辦法走進婚姻,他不勉強,隻要我是真心要找一個人過日子,他會試著妥協。
我請了三天的病假,然後回實驗室上班。
不敢回宿舍,那裏就像一個鼓漲的盒子,裏麵的記憶隨時會泄露出來。
即使在實驗室,我也感覺到了同事們異樣的目光,或者其實是因為我的樣子實在太怪異,我能感覺出來爸爸的擔憂,他每天送我上班,再接我下班。
那個實驗室裏,有各種各樣致人死地的毒藥,即使一支小小的注射器,往靜脈裏灌注幾十毫升的空氣,也足以窒息。我看見死亡微笑著誘惑我,我在水龍頭前剝下血淋淋的手套,操作台上那隻掙紮著的兔子,慢慢閉上了眼睛,又沒有完全閉上,就那樣看著我,死了。
最後一個同事走出去吃中飯,我說我還沒搞定,讓他先走。
我抬頭,眼睛一點一點地瀏覽架子上的藥劑瓶,最後我抱著頭,蹲下來,縮到桌子底下壓抑著聲音哭泣。
我沒有死的勇氣。
人都有最難挨的時候,隻要不是像孟波這樣罹患絕症,總是可以挨過去的。
慢慢,就會平靜一些,再平靜一些,一個月不夠,那就三個月,時間是最好的神器,讓所有痛苦的記憶慢慢淡化,最後結痂脫落,隻留下一個疤。
我的左手上有幾道細細的傷口,除了手背上那個是做遊戲的時候被表姐抓傷的,其餘的傷口,我已經不太記得來曆。左不過小時候學著切菜或者玩弄小刀不慎割傷的,真奇怪,疤還在,屬於疤痕的記憶卻淡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