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柔的夕陽穿過疏淡的樹葉將那塊小小的墳塋輕輕籠罩,一樹的葉脈都被映得透明起來,仿佛是公孫策的魂魄所化,每一片都在向龐統點頭致意,龐統也對它們微笑,他想,若你真的有靈,莫要怪我這樣無用。

少年讓人將龐統擱在槐樹邊,撐著腰杆對他道:“我們今天是代表人民群眾,向你討還舊賬的,來,把這個墓給我挖開!”

“對死人不敬,你就不怕傷了陰德,引他晚上去找你?”

恰是一陣清風吹過,孩子們都嚇得不敢動了,少年卻乍著膽子道:“毛主席教導我們,一切妖魔鬼怪都是不存在的,我們有這個就什麼都不怕!”他擦了擦胸`前金光閃閃的像章,抬腳就將那墓碑踹倒了。

其他人唯恐落於人後,一擁而上,不過多久便將公孫策的墓穴打開了。那十幾個稚嫩的頭顱第一次見著死人,都有些難免的好奇,他們圍著墳墓站了一圈,天色已黑,看不清晰,有個小孩拿出手電筒往裏麵一照,忽然“咦”了一聲——那裏竟是空空如也,連裝著公孫策骨灰的壇子也不見了。

龐統支起身體往其中一看,靠著槐樹便大笑出來,好好好,原來他公孫策本也不是這世上的人,這樣一個陋室怎困得住他。他終是耐不住這許多年的寂寞,找他的師兄去了。龐統想起當日在牢房裏對蘇千袖發下的誓言,若有反悔,便教生前顛沛短命,死後挖墳掘墓,一輩子不得安寧。他口中念著趙夜白,心中想著公孫策,事到如今,一個一個,全都應驗。

阿飛那家夥的兒子挖地三尺,卻是一無所獲,他一心要找的那個人,一塵不染地來,又雲淡風輕地走,什麼都不曾挽留。活著的時候阿飛輸給他,死了死了,依然讓他一敗塗地。

“等等,這裏有件東西!”一個眼尖的孩子叫道。

“快給我看看!”少年欣喜若狂,待他接過來,不覺有些失望,隻是個輕飄飄的錦袋,不曉得裏麵究竟裝的什麼東西,值不值幾個錢。他將裏頭的物事抖落出來,見是用幹淨紗布仔仔細細纏了好多層。

“什麼東西,這麼寶貝……”孩子們湊在一處,嘟囔著攤開了,借著剛升起來的明晃晃的月色看去,轟然發出一聲尖叫,頓作鳥獸散。

龐統等他們都跑遠了,才一步一步挪過去,隻見蒼黑的泥土中,陷著三根白生生的手指,沉睡一般肩並肩躺在一起,像一捧剛落下的新雪,指縫間的刀痕宛然。龐統小心翼翼挨上去,輕輕一碰,就化作了塵灰,四處飛散。公孫策留在世上的最後一樣東西也終究隨他而去,當初那三根手指救了趙夜白,現在又救了龐統。那是公孫策對他們兩個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那天晚上,龐統聽見有人在敲打他的窗門,他爬起來一看,玻璃上貼著一張平平展展的人臉,闊別了二十四年的阿飛突然回來找他。

“你來做什麼?”龐統也不開門,任他孤零零站在外頭。

阿飛不說話,隻死死盯著他看了半晌,轉身就跑。“站住!”龐統叫他,他還是像二十多年前的那個乖乖覺覺的少年一樣,規規矩矩停下腳步。

“轉過來,”龐統道,“走近些。”

阿飛從來都不會反抗,龐統靜靜端詳他,原本總是剪得服服帖帖的頭發如今長長了不少,都被他抹到耳朵後麵去、他被龐統瞧得有些不好意思,道:“二爺,我老了……”

“不,你是長大了。”到最後剩下彼此相對的,竟真是他們兩個人,少年時候簽下的緣,一式兩份,終又合在了一起,龐統突然覺得有些可笑,“這麼多年,你倒養了個好兒子。”

“二爺……”阿飛剛想要辯解,卻被龐統止住了。

“想是上輩子欠了你家的,公孫策的那條命還不夠填,現在加上我的,怕是該夠了吧。”

阿飛的嘴角都開始發抖,他也有白頭發了,有的事情若是不說,或許真的怕再也來不及:“二爺,當年那一刀,不是我做的……”

當年事,君須記。

那時公孫策提著刀就追著阿飛跑出來,他們趟過潮濕的泥地和蔓延著荒草的河灘,踉踉蹌蹌,慌不擇路。阿飛躲在那廢墟的磚牆後麵,氣喘籲籲,公孫策彎曲的陰影便壓上來。

“跑,看你還往哪裏跑!”公孫策將刀子向地上一擲,扶著腰道。

“你……你放過我好麼……”阿飛的腦袋埋進膝蓋裏去,低低的哭泣,他比公孫策高,也比他壯,但在公孫策麵前,他卻不敢有一絲反抗——那是他家二爺心窩裏頭的人。

公孫策蹲下來摸著他的臉,阿飛往旁邊一躲,牆壁上的泥巴蹭了他一手。公孫策歎了口氣道:“我知道你討厭我。”

“不……”阿飛的聲音帶著哭腔,他從來都不想傷害任何人,隻願好好生生陪在二爺身邊,天熱的時候為他扇扇子,天亮的時候為他捂被子,僅此而已,如此簡單,現在卻都像是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