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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6年冬,北平,廣生堂。

帳房先生將算盤上的珠子一劃拉,抻著脖子對簾子外麵的人說:“東家,都結清了,一共一萬兩千三百大洋。”

“就這麼點?”龐統坐在椅子上撥弄套在大拇指上麵的翡翠扳指,頂好的祖母綠,若是配上一件瑞蚨祥的石青團花長衫,誰都得讚一聲一表人才。但龐統偏偏選了一套灰色西裝,多羅昵領子裏隨隨便便掖了根白圍巾,像是個打扮摩登的新式學生。

帳房先生點頭哈腰迎出來:“東家,您看,這可都在這裏了,我半點也沒瞞您的……”

龐統伸手在鼻子前麵輕輕扇了扇,轉頭對身後立著的長隨阿飛笑:“連嘴裏的大煙味都沒涮幹淨呐……”

阿飛隻點了點頭,龐統沒讓他說話,他就絕不會發出一點聲音。

那帳房下巴上的兩撇胡子忽然就像打了霜,黏嗒嗒貼在那一張瘦長臉上。

龐統給了阿飛一個眼色,長隨就從衣兜裏掏出一疊單據遞到龐統手裏。龐統稍稍掃了一眼就笑了:“三春樓、宏源樓……喲,竟還有喜福成……聽說那個叫蘇,阿飛,蘇什麼來著?”

阿飛眼皮也不抬:“蘇千袖。”

“沒錯兒,名旦蘇千袖啊,我怎麼就給忘了”龐統猛然一拍額頭,“還記得我當年拿著兩千大洋的禮硬是吃了閉門羹,想不到您老先生還有這份手段,攀上了這位可心人……”

“東家!”那帳房冷不丁叫了一聲,撲通跪在地上,頭磕得咚咚響,“東家,小的冤枉,小的冤枉啊!這不知道是什麼往小的頭上扣那些屎盆子,這些天打雷劈的事兒就是給十個膽子小的也不萬萬不敢啊!”

“說什麼饒不饒的,”龐統順手端起一盞茶碗,還沒喝先一聞就皺了眉,兜頭砸在帳房頭上,頓時鮮血長流。帳房知道他正在氣頭上,擦也不敢擦,隻是一味求饒。

“別的不說,你也是我家的老人了罷……”龐統支著頭像是想起來什麼,“當年這廣生堂開張的時候就伺候我爸,如今又伺候我……辛苦是真辛苦……”

帳房料到他要說什麼,四肢著地爬過來抱著龐統的腳,簇新的黑色皮鞋出門的時候被擦得鋥亮,還散發著一股鞋油味。“東家您明鑒!小的家裏還有七八口人,個個都要吃飯,這寒冬臘月的,您就是要攆小的,也等來年開春……”他咽了口唾沫,支楞著一雙昏朦朦的眼:“東家您說個數,短了的虧空,小的賣兒賣女也會補上!”

龐統看見他突出的喉結咕嘟一下,不禁別轉臉,起身就走,旁邊的阿飛立時把一件黑風衣罩在他肩上。“廣生堂的規矩,凡是出落的人都有安家費,你這個月幹了十天,折算下來五個大洋,明天阿飛就會送到你家裏去。”

外麵不知什麼時候開始下雪,不妨就有雪花飄進他的衣領,凍得他打了個大大噴嚏,他從口袋裏掏出白手巾抹了抹鼻子,才有些後悔今天確實穿得少了。向來他都嫌大衣笨重,穿在身上有礙風度,出門前看著那滿滿三五櫃子的衣服,才揀出這件算是最厚的。

那帳房還在喊著什麼,龐統聽不清,臨走他想起什麼似的,回頭衝裏麵招呼:“東西收拾好,別落下!”

“東家!”

“別叫我東家,我是經理!”龐統極瀟灑地一轉身,壓著聲音怨了一句:“我都嫌給你叫髒了,土氣……”

阿飛早預備好了傘,將龐統遮了個風雨不透,自己卻整個身子露在外麵,被迎麵而來的大雪潑了個透涼。龐統走在積了數寸厚的雪裏,突然覺得腳上有些沉重,想到剛才被那帳房碰過了,不禁啐了一口,二話不說就將鞋子連同棉襪一起扯下來,拋得遠遠的。他眯起眼看那兩個小黑點越過不知誰家的院牆,消失不見,眼前忽然浮現出砸出的淺淺圓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