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家早在十年前就搬到了縣城,但每年七八月份的時候他都會回到村裏老宅子複習司法考試。
老宅子依山傍水,菜園子裏麵種滿了黃瓜、豆角、西紅柿,靠近糞堆的地方還有一棵帶死不活的葡萄。他在葡萄架下麵擺上桌椅,在下麵複習司法考試。每天蛋炒飯,醬油炒飯、火腿腸炒飯,各種炒飯(我倆的夥食差不多)。
據說,司法考試是中國第一考試。他考了好多年,每年都自稱差五分就能過線,其實我私下裏翻過他的抽屜,那裏麵有厚厚一摞曆年成績單,他最好的一次成績不過才三百二十一分,離及格線差三十九分呢!看在他是村裏麵第一個步入仕途的份上,給他留點麵子,就沒揭穿他。
我每年暑假回村都會去找他,和他探討一些熱點法律問題,他也樂於和我這個村裏麵第一個統招本科生切磋研究。聊天的過程中,他時不時地就炫耀起自己在法院的工作經曆。但榮耀的背後,是苦痛的現實,他月工資不過一千九百塊,扣除四百塊房租,五六百的夥食費,四五百塊的請客應酬,所剩無幾。
支撐他活下去的動力是盡快通過司法考試,轉到刑事審判庭工作。他常說,刑事審判法官有決定刑期以及適用緩刑的權力,收受賄賂的機會比較多,且不容易出事兒,一年收入十幾萬應該不成問題。
我每次都勸他遵紀守法,做一個有良知的公務人員,向焦裕祿、孔繁森、申紀蘭老太太等同誌看齊,腳踏實地,為人民服務。
他從不反駁我,隻是抬手撫摸著我的禿頭頂,故作高深地微笑,然後說:“有些人受賄是為了窮奢極欲,有些人受賄隻是為了讓自己和家人能活下去,我是後者。我要靠自己的本事改變命運,我不是官二代,但是我的兒子必將是!”他那雙手在我的禿頭頂上摩挲著,摩挲著……
在強烈的欲望刺激下,他終於通過了司法考試,如願以償成為了一名刑事審判法官。
隨之,他的QQ簽名換成了這句話:“在中國,不是‘高薪養廉’行不通,而是‘薪’不夠高,根本養不了‘廉’。”
我祝福他。
2007年清明佳節來臨的時候,我聽說他因為犯徇私枉法罪被判有期徒刑十年,同時被開除公職。他的領導也同時被查,據說情節比他嚴重多了,不過最後不了了之,連工作都沒丟。
我是個有情有義的人,大老遠跑去監獄探望他。
他一改以往的口若懸河,半天才吐出幾個字。
除了話變少了,一向不抽煙的他,在監獄內學會了抽煙,向我要根煙抽。
我說,沒有。我從不抽煙,現在不抽,將來也不抽。
他怨憤地看了我一眼,心裏一定在罵:“艸,不帶煙,你來幹啥!”
臨別前,他拜托我上網查查,勞改犯能不能考注冊會計師?這服刑的十年正好用來複習。
我說:“好。”
他突然又反悔了:“不用查了,哪家會計事務所會錄用一個刑滿釋放人員呢!我還是學門剃頭的手藝,出去之後開個小理發店吧。”
人間正道是滄桑,不論大官小兵,還是走正途最穩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