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段(1 / 2)

這裏的所有人,這裏的一草一木,都曾真實地活在千年前的北魏卞州城。

逐星與慕雲殊重逢時,她是在街頭被人按入塵土裏,萬般不由己的一個人,一個即將被賣進春樓裏,然後死在連天大火裏的凡人。

即便最終她仍舊躲不開那樣的宿命,但她也仍然感謝,那時能夠出現在街頭,站在人群裏,望她一眼的神明。

這院子裏落了薄雪。

仍是曾經逐星和少年慕攸一起待過幾多歲月的地方。

在他筆下,這裏仿佛沒有絲毫的變化,就好像仍是他們當初離開這裏時的那副模樣。

隻是少了一位時常嚴肅的錦袍男人。

少了那個總會叫慕攸伸出手掌,然後毫不留情地打下戒尺的,他的父親。

院子裏空落落的,但逐星牽著慕雲殊的手站在那兒,卻總會想起來,曾經她和他在這裏所經曆過的種種事情。

年少的他站在烏木書案前,一筆一筆地勾描著畫上的蘭花草。

逐星則站在池塘邊,迅速地伸手從水裏抓起一條活蹦亂跳的紅錦鯉來,魚太滑,逐星還沒走近慕雲殊,魚就率先從她手裏飛了出去,啪的一聲落在了他的宣紙上。

墨色糊作一團,宣紙已經被魚尾不停拍打時暈染的水漬給浸濕弄破,甚至還有水澤落在了他的側臉。

少年抬眼看她,有點生氣,“逐星……”

他這幅畫眼見著便要完成,卻被逐星毀了去。

再畫已是來不及,所以那天他父親從府衙裏回來時,便隻當他貪玩,直接拿了戒尺,打了他的手心。

可當那天夜裏,逐星小心翼翼地捧著他的手,給他已經紅腫的手心塗藥的時候,他卻一點兒都不生氣了。

他不能生她的氣。

永遠不能。

年少時的他究竟給了他的小畫靈多少的寬容?

逐星或許那時從未來得及在意,也從未深想過。

少年的慕攸,就好像是細水河畔,拂過春柳的風,也應是盛夏蟬鳴的夜裏,瑩白的月。

可惜後來顛沛魏都,困在平漾苑內,逐星眼見著那樣幽深的宮苑,那些苦痛的折磨,最終磨平了他還曾年少時的所有棱角,也磨去了他那雙清澈眼瞳裏的光亮。

“逐星。”

正在她晃神的時候,她忽然聽見他喚了她一聲。

逐星望他時,正看見他低眉,那雙眼睛裏,映著她的影子。

那一瞬間,逐星覺得自己好像看見了曾經的那個少年。

衣袖如雪,明朗清澈。

那是未經世事挑染,未曾被家亡國破的飄零苦痛而折磨千年的白。

他似乎是真的放下了。

不再記著曾經的怨與恨,也不再對於曾經自己沒能救下自己的老師而耿耿於懷,愧疚難當。

因為陛下說,讓他忘記一切。

時間不會往複,所有的一切也不會有重來的機會,即便是神仙,也沒有辦法。

所有鬱結在心頭,千年都難以消解的心結,終於得以消解。

他也終於,開始為了自己而活。

找回曾經生活在卞州城裏的那個簡單的自己,也找回曾經那許多被他遺失了的有關於人世歲月的溫度。

逐星握著他的手,不自禁地笑。

她與他的這一場重逢,終歸要多謝他來到每一幅畫裏,遇見她,解救她。

“在想什麼?”

他在問她。

“想攸攸。”逐星說。

曾經極不願意她提及這兩個字的慕雲殊,此刻聽著她的聲音,卻並沒有流露出什麼異樣的神情,甚至連他也開始輕輕地笑。

垂著眼眉,他的麵龐仍然明淨漂亮。

後來他牽著她的手,走上台階,在回廊的廊椅上坐下來。

旁邊的窗戶半開著,仍能看見裏麵的陳設,與曾經分毫不差。

隻是少了人的氣息。

仿佛這裏已經成了一個永恒的清淨地,也再等不來曾從這裏走出去的故人。

“你有沒有什麼想去的地方?”慕雲殊輕聲問她。

這的確是一個需要考慮的問題。

一個普通凡人的壽命不過匆匆幾十載,而他即便是成了仙,也沒有辦法能令慕羨禮永得長生。

更何況,或許父親他,根本就不想擁有太過冗長的壽命。

因為他總說,世間萬物各有定數,而人之生死,也自有規律。

就好像曾經的那位帝王即便是奪來了靈藥,也終究未曾自己服下,反而將它灌給了慕雲殊一樣。

即便是輪回過後,當年的帝王已將所有的一切都忘記,但他始終靈魂未變。

他從來都是他。

而慕雲殊即便是有心想要替慕羨禮延續生命,也始終無法讓他跳脫出凡人的輪回命數,獲得永生。

因為靈藥隻有一顆,而昔年的滿天仙神也早已隕滅得隻剩下九天之境的那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