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不小心送了命,這輩子可連老婆還沒討上呢!”
平日他和這個小子熟識,卻一直有點瞧不上對方好吃懶做。他下意識握緊了雙拳,不想再聽聒噪、看那人模狗樣。沒好氣地推開小子,他將銅鑰匙往懷中一揣,留下鼻腔中哼出一記。
“那就等著老子衣錦還鄉,給你這鱉孫討個媳婦。”
也就是那時初入軍伍,從白丁到都尉,從鐵戈到虎符,鬼知道多少白骨盡歸黃沙,無數袍澤兄弟長眠地下。轉眼也十來年了,才從死屍堆裏爬出個陣前將軍來。但他心有愧疚,不敢鬆懈停止,因為知道曾倒下的每個無名兵卒,都比自己更勇猛。
可戰事等不得,馬上又要衝出營地了,麵對邊境上數個部落的夾擊。他晃著酒壺,也不知道那幫老弟兄們還喜不喜歡營中這種總被哄搶,其實值不了幾個錢的渾濁黃酒。
他真想能和他們碰上一杯,再把從前向往的高官厚祿講一遍,吹噓一番。想也不用想,老兄弟們要是能聽見,肯定要指著他的鼻子罵上一通,你小子活得真是沒勁。
可是他聽不到,他們也聽不到。
最後再去登一次牆垛吧,就像剛來時那樣,然後就全忘了,義無反顧,衝鋒陷陣,所向披靡。
走近了,他目力甚好,看見牆角下有個後生盤腿而坐,望著營帳一臉悵然若失,一如自己從前那般。不過他已經猶豫不起了,隻能偶爾想想過往,拚命守住現在和將來。
那是個文弱書生氣的後生,叮叮咚咚撫著琴,很像他在城裏樂府見過的粉麵琴子,卻比他們多了幾分不同的感覺,好像是叫風骨。後生看見他也不膽怯,繼續自己的樂曲,頗為有趣。
北方的冬天確實惱人,雪落下來,覆蓋的是凍原,踩上去不會嘎吱作響,而是堅硬如石。鐵甲光照在後生臉上,奏壞了半首破陣曲,琴音已變,殺伐之氣盡顯。
“你走吧,你不適合這裏。”
他不想和後生多說話,也懶得管對方聽不聽,拔步邁回來時方向,腳底踏在凍土上落地鏗鏘。不知鄰家那個混賬小子討上媳婦兒了沒?十來年了,他才想起來這回事。
營地裏又熱鬧起來,開拔前最後一點生氣躍躍點燃。他看看視線中的每一個人,再低頭看看自己的影子,像剛從軍時一樣盲目大笑,將買來的幾壇濁酒全都發下去,留一壺給死去的弟兄,留一碗給自己。
濁酒下肚,破壇祭天,活生生的人們齊齊大笑,
中原人說,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他初讀還以為是說,喝飽了酒醉醺醺,死在刀光劍影中也不知道疼。
好吧,如果他死了,也算死得其所,對得起離家那天的磅礴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