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完)(1 / 2)

自那一夜後,女英便不曾再出宮。宮人們的嗅覺最是敏銳,誰也不道破,隻默默侍奉著她。周家仿佛也察知了些消息,紋絲不動,更不來迎接。女英成日待在房內,一逢深夜,就去後花園與重光幽會。房中的名貴器物越來越多,就連那南唐最美的沉檀胭脂,她也擁有了。

這日晌午倦怠,女英信步出門,在長廊中遊蕩,無意間卻瞧見娥皇的寢殿。她想起初夜時重光的承諾,又憶起多年來娥皇的憐愛,心頭不由百味交加。她止住宮女的口,提起裙擺,溜入殿內,蠶繭依舊靜閉,娥皇還在熟睡中。女英抱膝坐於床邊,聽著帳內娥皇沉沉的呼吸聲,歎一口氣,雙足垂下,卻忘記了那雙金縷鞋也在緩緩滑落——

“啪嗒!”

女英吃一驚,蠶繭猛然一顫。娥皇呻吟著問:“誰?——是誰?”床幔中探出一隻慘白枯瘦的手掌,女英尚不及回避,娥皇的臉已露了出來。她一眼望見女英,神色極為詫異,衝口便說:“哦?你怎會在這裏?”

女英忙不迭跳下床,將雙足套入金縷鞋,一時隻覺耳根和頭皮都在發熱。娥皇注視著她,容色漸漸改變,良久才又問:“你……來了多久?”

女英垂下頭,低低地應:“一直都在。”

娥皇沉默了,女英抬起臉,剛想喚一聲“姊姊”,娥皇卻淡淡地說:“我累了,走罷。”女英還想解釋什麼,娥皇已縮回蠶繭中。床幔還透著一道縫,她也不去拉扯,隻翻了個身麵向裏壁,背朝著女英,無論再怎麼呼喚,她也始終沒有出過聲。

冬日很快降臨,天空飄起紛紛揚揚的大雪,滿庭梅花陸續開放。這每一株梅樹都是重光與娥皇親手種下的,卻親眼見證了娥皇的死。娥皇死在最冷寂的夜裏,聽說在死前,她終於開了口,示意將那柄禦賜的燒槽琵琶用來陪葬,又取下貼身的約臂玉環,親自與重光訣別。誰也不曉得他們說了什麼,隻知重光大病一場,從此鬱鬱了三年。他撫靈痛哭,直至形銷骨立,又瘋了一般地為娥皇書寫,先寫《昭惠周後誄》,又寫《挽詞》,字字情真意切,當真是見者悲歎,聞者流涕。

三年裏,女英默默守著重光,不言,不語,也不離去。宮人們時常瞧見她,容色是沉靜的,竊竊譏議猶如無數支鋒利箭頭,自四麵八方飛來,暗暗的、銳銳的,卻全然戳不破她的心。

重光漸漸能站起來了。一日清晨,他吩咐宮女卷起玉簾,幾線陽光筆直灑入眼中——窗外竟又是大好春天。重光似乎想通了什麼,喚來女英,握住她的手,切切說道:

“我從沒想過要當國君,卻還是當了。我也從沒想過要辜負她,卻還是辜負了……我既已辜負她,又怎能再辜負你呢。”

女英終於戴上了絢爛的鳳冠,這一戴,便是七年。那是南唐疆國的最後七年,整座金陵城籠在一場迷夢中,就像千萬張蝶翅卷過大地,激起短暫而又快活的風,一切都奢華到極致。重光與女英不約而同選擇了遺忘——在紙醉金迷裏遺忘,在花間柳亭裏遺忘,在酒酣耳熱裏遺忘:重光對女英的寵愛,甚至遠遠超過了當年娥皇。

直至大宋的鐵騎長驅而入,一切才戛然而止。白旗從宮城升起,一切浮光掠影的夢,也碎成了粉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