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2)

這是一樁舊事,早已結滿蛛網,並且蒙上塵埃,卻始終難以被忘記。那個尋常的江南秋夜,月霧籠罩著瑤光殿,距今已有一千多年了。

女英打開琉璃盒,胭脂浮有指印,顯已被人用過,便放回屜中,換了一盒,這次倒是嶄新的。她蘸取些許,對鏡細抹,又淺淺抿唇,鏡中人影高髻纖裳,眉目間盡是壓不住的青春氣息。女英偷偷地笑了。

她坐上月牙凳,脫去鞋履,輕晃一雙鴉頭襪。宮燈緋紅迷離,大殿綺麗而奢華,女英輕輕摩挲每一件飾物,直至那頂鳳冠麵前,方才停止。

她回過頭,將視線投向遠處繡床,它被帷帳包住,猶如一枚巨大安靜的蠶繭。女英移開眼,卻瞥見方才脫下的那雙金縷鞋,正一前一後顛倒落於凳邊。女英蹙一蹙眉,伸足尖挑起,重新擺正。她素來講究齊整,任何微小的錯位,都是絕不能容忍的。

鳳冠美極了,鏤金錯彩,閃動著燦爛光華。女英終於忍不住抬指,悄悄伸向它。此時身後忽飄出一聲咳嗽,細弱微茫,卻正來自那蠶繭中。女英一縮手,忙忙跳下月牙凳,趿著金縷鞋奔過去。繭中咳嗽斷斷續續,女英立在床前,卷起真珠玉鉤,口裏輕喚一聲:

“姊姊。”

帷幔後是厚重錦被,層層簇擁著,像一朵奇妙的薔薇。花蕊深處露出娥皇的臉,尖瘦蒼白,一對目眶幽黑而深邃。她虛弱至極,隻咳了一會,便裂著嘴一動不動。宮女遞上羹湯,女英接過來,舀一勺,輕輕地吹。

娥皇飲食後稍有好轉,於是撐起身,姊妹倆倚作一處講話。娥皇眼角含淚,那是為仲宣而流,仲宣數月前暴病身亡,死時不過四歲。娥皇說著說著,又開始飲泣,將頭枕在女英肩上,幾綹發絲拂過雙唇,立刻牢牢粘住了胭脂。女英隻覺很癢,雙手卻不得閑,隻好輕輕慢慢地搖首,想將發絲抽離。娥皇哭聲愈發哀切,許久後才又問:“家裏如何?母親可安好?”

女英點頭。娥皇病重,本應由母親進宮侍疾,然則周家位高權重,父母無比忙碌,隻能暫派她來。娥皇哭一會說一會,言語之間,又將往事回憶了一遍。她入宮已有十年,重光待她極好,長子仲寓聰明伶俐,次子……便是可愛又可憐的仲宣。女英挽住娥皇,不住安慰,她才十五歲,從未親曆過骨肉分別,侄兒的事固然難受,卻終究比不上母子情切。她瞧著娥皇的模樣,在心底悄悄設想,倘若母親有朝一日離去,又會是何種心情?如此一想,不覺也有幾分淒楚。

娥皇抽泣著,說:“若非為他,我隻怕早已死去。”

女英聽得那個“他”字,心口竟莫名一動。重光與娥皇伉儷情深,南唐國民人盡皆知。一念及此,不由望向殿外,庭院裏影影綽綽,種著大片梅花,隻是還未長成。女英低下頭,忽又想起兩句唱詞:

“向人微露丁香顆,一曲清歌,暫引櫻桃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