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1 / 3)

第一章

話說這千裏赤旱大地上,能吃的都被老百姓吃光了,不能吃的鼠蛇甚至泥土都吃了,餓死的人到處都是,百姓已經無生路可走了。在宿遷城北的井兒頭,一場動亂不可避免地發生了。

大清宣統末年,即公元一九一一年,是農曆辛亥年。這一年堪稱是多事之秋。十月份,革命黨人在武漢三鎮爆發起義。史稱辛亥革命。

就在辛亥革命前夜,處在江淮北部的江蘇蘇北廣大地區,滿清政權依然在苟延殘喘之中。閉塞的蘇北小城——宿遷縣城的城門樓上,依然高掛著大清龍旗,像一塊大尿布,耷拉在城門樓上。

這一年,蘇北大旱。從開春到盛夏,太陽總是掛在空中,明晃晃、白楞楞的。久旱無雨,田野裏的莊稼因為幹涸而死,一場天災不可避免地降臨了。

災情如火,各鄉各地紛紛向縣城告急。宿遷城裏的縣太爺坐不住大堂了,一道道布告貼滿城鄉,命令各地各方備下三牲之禮到各地土地廟、河神廟求雨。一時間分布在城鄉的各處大小寺廟熱鬧起來。隻見一隊隊、一團團的求雨的人流,吹拉彈唱奔向土地廟、河神廟等廟宇。善男信女駱驛不絕。

縣太爺求雨之行更是規模空前,三班衙役鳴鑼開道,和尚道士爭相登場,祈盼老天爺普降甘霖,惠我黎民百姓。你別說,有時天空也會飄來幾朵黑雲,刮起一陣涼風,百姓便會歡呼雀躍,呼天人感應,怎奈天上隻會落下幾滴小雨,黑雲便會飄然而去,天空重又陽光燦爛。百姓堅信心誠則靈,重又會演出祭天拜地一幕。老天爺似乎偏要與宿遷黎民過不去,往往是隻起雲、不下雨,或幹脆晴空萬裏。

屋漏偏逢連陰雨,船行又遇頂頭風。恰恰此時,宿遷城裏又發生一樁怪事,迅速傳遍城鄉。事情是這樣的:傳聞一位漁民在流經宿遷城東郊的大運河中打魚,忽打出一隻賴蛤蟆。賴哈蟆天下都有,何足怪哉?但此賴蛤蟆就是怪,此蛤蟆身體大過黃盆(此黃盆為宿遷獨有,乃宿遷城北井頭鄉茶壺窯村燒製,非瓷乃陶也,土紅色,似今天的洋瓷盆大口,但比洋瓷盆厚實且深),更奇的是大賴蛤蟆長有三足。此謠傳一出,宿遷城鄉上至官僚、財主,下至貧農、雇農均議論紛紛,都說大事不好了,老天爺要滅咱老百姓了。

本來年關過後,開春農家斷糧,百姓乃吃樹皮草葉度日,年年如此,等挨過春日,指望夏收才能收下一把糧食,勉強支撐,可是今年老天爺真要滅絕天下蒼生了。還沒到交夏,忽又從山東魯南飛過來成千上萬的蝗蟲,像黑雲一般,把太陽都遮掩了,那可惡的蝗蟲所到之處,青草枝葉被一啃而光,隻留下光禿禿的杆莖隨風搖曳。旱災蝗災一並襲來,宿遷農村開始餓死人了,百姓無糧就挖野草、扒樹皮吃,葉子叫蝗蟲吃光了,就扒草根,啃樹皮。餓殍遍野,君不見那情景真是一幅淒慘之象。廣大鄉村,田野荒山到處都是饑荒找吃之人。柳樹皮毒性太大,不能多吃;榆樹皮可吃,但是各地那少得可憐的榆樹都被剝削成了一棵棵白杆子了。樹皮也吃光了就吃土,土進腹中不消化,老百姓就會被活活脹死。起初死人還有得人埋,後來,人們連埋的力氣也沒有了,誰家有人餓死了,人們就把死屍拖到荒郊野外,任狼拖狗拽,那家狗都變成了野狗,因為吃死屍,狗眼都變得通紅的,以至見到活人就上前撲咬亂啃。

荒年缺糧,有錢人家把自家的糧食捂得緊緊的,一家老小過得滋滋有味。宿遷城裏確依然燈紅酒綠,城南的河清巷內,大小妓院照樣生意紅火。大紅燈籠高高掛,嬉笑怒罵皆春色。

宿遷城北郊,離縣城約十華裏地,有個叫做井兒頭的鄉鎮,靠鎮南頭有一處德國人辦的麵粉廠,此麵粉廠乃當時蘇北一流之大廠,設備全是德國貨,日產袋裝白麵堆如山。宿遷乃一蘇北小縣為何德商偏把麵粉廠設在宿遷呢?這裏要簡單交待一下,宿遷雖蘇北小城,但是為蘇魯接攘之地,加之京杭運河自北向南繞宿遷城東而過,恰其勢又處徐州淮陰之間,故交通水運便利。自隋唐開通京杭大運河之後,宿城又是運河之線重要結點,宿城東南的東關碼頭是運河沿線上相當重要的關口。據後人考證,自隋唐開鑿大運河之後,南方諸省赴北京科考的舉子大概有三條路線可走,西線走兩湖、河南、河北而經直隸赴京;東線走閩、浙、滬之沿海而京;中間走浙、蘇沿京杭運河而赴直隸進京。故進京科考之士欲走中線,必經宿遷。加之明清漕運之盛,南方糧食、絲綢大宗貨物北運更非走宿遷不可,加之走陸路沿蘇北、魯南官道也須經宿遷。故明清宿遷之繁盛空前。正是宿遷獨特的區域優勢,列強扣關以來就有不少外國人在宿遷投資設廠,而井兒頭緊挨宿遷城北,運河又從井兒頭南端穿流而過。因攜地利交通之便,故在井兒頭境內先後出現過玻璃廠、麵粉廠等幾家外國人投資的工廠。而外國人投資的工廠也正是看中了京杭運河這個黃金水道:順運河北上可達徐州進而津京;南下可達揚州、蘇南之蘇杭二州乃至上海。外國人在宿遷開設的工廠,官府不能也不敢隨便幹涉,工廠內有私人武裝,把守極嚴,當時中國人未經允許決不許隨便入內。廠區就猶如國中之國。外國人或騎馬或坐轎或乘馬車,都把頭仰得高高的,看都不看中國人一眼,當地人稱這些黃頭發的妖怪一樣的人為黃毛子,老遠見到這些黃毛子來了,都紛紛躲避,唯恐不注意,被黃毛子抽上一鞭子。

話說這千裏赤旱大地上,能吃的都被老百姓吃光了,不能吃的鼠蛇甚至泥土都吃了,餓死的人到處都是,百姓已經無生路可走了。在宿遷城北的井兒頭,一場動亂不可避免地發生了。

在蘇北大地上發生的這場曆史上少見的大災荒以來,德國人開辦的這家麵粉廠雖然像往常一樣每天生產,產出的麵粉運到運河碼頭裝船運走,但他們也似乎感到了什麼?護送麵粉的武裝增加了。每天運貨,那些帶槍押運的家夥個個荷槍實彈如臨大敵。

井頭街北的茶壺窯西頭殘堤上住著一戶吳姓人家,主人吳蒙明約有五十來歲,滿臉絡腮胡子,個子頂高。其妻乃典型莊戶人家出身,家中有三個兒子,老大、老二都成半大小夥子了,唯獨老三則一歲多一點,剛剛會走路,隻學會喊爸媽等語。主人吳蒙明本不是當地人,從口音上看是從北方過來的,不過在此地已經住上有些年頭了。有人記得他們一家人來時的情景,來時老二還沒有出生,一家三口一輛獨輪木車,吱吱呀呀,從北方官道而來,到了井兒頭地界,一家人見該地有山有水,當地人又厚道,遂在此定居。吳蒙明在茶壺窯幫人打短工,製作各種陶壺,陶碗,又租借當地吳姓人家二畝土地耕種。後來吳蒙明不知從哪裏湊來一些銀兩,幹脆把吳姓人家的那二畝地給買了過來,一家人就此安頓下來了。有人說,吳蒙明姓吳,而茶壺窯當地吳姓又是一大姓,怎麼這麼巧啊?諸位不知,這吳蒙明本姓曹,乃非姓吳,真名乃叫曹蒙明。當年八國聯軍侵略北京,北方義和團要滅洋扶清。直隸、山東大地遍燃起義和團烽火。這曹蒙明乃當地義和團一小首領也,早年的義和團乃是保家安民、反清複明的民間秘密組織,這些義和團民平時種地,閑時練武,這曹蒙明就是那時練就一身武藝。據說武藝練成時,氣運到一定火候,身體可以刀槍不入,鬼頭刀砍到肚子上也就是一道白痕而已。庚子年間,英、俄、日、法、德、美、意、奧八國組成聯軍,以義和團殺洋人為由率軍攻打津京,這曹蒙明跟隨本莊本姓曹福明(義和團有名大首領之一)率領團隊攻打洋人。義和團設壇口吞符咒,高喊:刀槍不入,殺盡洋人的口號,勇猛衝殺。可是洋人的子彈、炮彈太厲害,義和團人馬是前麵的死了,後麵的踏著兄弟們死屍朝上衝。一仗打下來不論洋人是否被擊退,可廣大義和團弟兄也就所剩無幾了。仗打了幾天不知什麼原因,原來和他們一道攻打洋人的清軍突然反目為仇,幫洋人打起義和團來了,清軍殺起義和團來比洋人更殘忍。

曹蒙明命大,伏在死人堆中裝死才活了下來,家鄉是呆不下去了,曹蒙明在戰場上揀了些銀元作盤纏,帶著妻兒逃到了蘇北井兒頭,隱姓埋名生活了下來。

定居在井兒頭的曹蒙明遂改名吳蒙明,用餘下的一些錢買了吳家二畝薄田,由於自己跟隨窯家打了一段時短工,學了些製陶盆、陶罐的手藝,自己又盤了一所小窯,當起了小老板,小日子過得也還說得過去。每每閑了下來,吳蒙明便會操起當年義和團耍弄那把鬼頭刀,呼呼呼練將起來,這也引起周圍鄰居們的注意和好奇,於是有人就跟著練了,很快吳蒙明就聚起了十好幾個跟隨他練武之人。吳蒙明就把這些徒弟們組織起來,農忙時農忙,農閑時練武。在他這十幾個徒弟當中,學練得最好的有兩位,一位姓仇叫仇發家,乃井頭北仇家圩人,此人家境比較寬裕,是仇家的獨苗,因為仇發家小時多病,身體瘦弱,為此家中常常發愁。一日從離井兒頭北五十多裏地的司吾山中下來一位化緣老僧,來到仇家門口,仇發家父親施給老僧一些銅錢,仇發家父親便詢問老僧:“大師傅,請給小兒看看,這孩子將來怎樣?”老僧抬眼看了看抱在母親懷中的仇發家,又把他從其母手中接過抱在懷中,用手摸摸小孩的胳脯和細腿,把小孩複遞給了發家母親,方雙手合十,口念“南無阿彌陀佛。”特向仇發家父親說道:“施主要我說實話還是假話?不怕得罪你倆,我實話告之,看此孩細眉,瘦骨,印堂凹深,實非達官貴人之相,不如舍與廟中,在廟上吃齋念佛或可終老一生?如若不然,不得善終。”說完,又念一聲:“阿彌陀佛。”仇家父母雖家道殷實,卻也不是可惡之輩。他們聽了老僧之言不覺歎息,仇父當下勸其妻曰:“不如暫且把這孩子讓老僧帶走吧,有朝一日想孩子了就過去看看。”仇母是眼淚直下,一邊摟著仇發家,一邊抹一把擦一把眼淚說:“他爹,就咱這一棵獨苗,如若舍給廟上我們老倆口今後靠誰養活呀?唉,生死由命,富貴在天,這孩子咱哪也不送去,由娘撫養,管他日後怎樣呢。”老僧無奈,隻得離去。等到仇發家長到八九歲光景,仇家聽說南邊井兒頭有一吳姓練武強身,待打聽到後,就托人把仇發家送與吳蒙明家,好說歹說,拜吳蒙明為師,練起武來。

吳蒙明另一高徒姓邵叫邵殿堂,乃宿遷縣城東北遠鄉邵店鎮人氏。邵殿堂本是窮苦人家小孩,排名第二,有年春天隨家人逃荒要飯路過井兒頭,邵家老少五、六口逃荒要飯,來到井兒頭,孩子實在餓得不行,尤其是邵殿堂餓得直哭,恰巧吳蒙明路過他們身邊問明情況,吳蒙明掏出點錢來,到一大餅店裏稱來幾斤大餅,讓這一家老小吃了個飽。邵殿堂的母親為了使自己的孩子能夠活著,就對吳蒙明說:“好心人哪!你能夠收留他們中的一個給你劈柴,倒水嗎?給口飯吃,餓不死就行。”吳蒙明本就是仗義之人,聽完邵母這番話,不由鼻子一酸。他望著一家老小那無助的、乞求的目光,尤其是孩子們那雙無神的雙眼,就對邵家父母說:”老哥,老嫂,我家也不富裕,這樣吧,我隻能帶走他們當中的一個,我也實在是無能為力。”於是吳蒙明就把邵殿堂領回了家。邵殿堂在吳蒙明家慢慢長大,習武幹活。吳家把邵殿堂當做自己兒子一樣看待,邵殿堂把吳蒙明夫婦喊作俺叔俺嬸,吳蒙明夫婦的孩子也把邵殿堂當做自己的親兄弟,兄弟之間相處無間。邵殿堂稍稍長大後,吳蒙明也曾領著邵殿堂到邵店鎮打聽邵家下落,四處打聽皆無消息,尋至邵家老宅上,老少兩人見邵家房屋草棚也早已垮塌,長滿荒草,成為鼠蛇出沒之地。吳蒙明向邵家的鄰居打聽,鄰居說:“邵家自最後一次舉家外出逃荒就沒有再回來,恐怕早已死的死散的散了。”秋風勁吹,天空中南返的北雁排成一隊隊人字形從頭頂上飛過,發出淒厲的叫聲。吳蒙明摟著邵殿堂默默無語地站在邵家荒宅前,久久不願離去。

話說多了,不免無聊。四周鬧災荒,到處餓死人,好在吳家有一盤茶壺窯在每日燒些成品拉到宿遷城裏去賣,換點零碎錢買把糧食,艱難度日。地裏莊稼已被蝗蟲啃個精光,顆粒無收了。練武的眾徒弟都早已解散。吳蒙明領著幾人燒窯,燒成之後由兒子和邵殿堂拖拽著獨輪車拉到宿遷縣城去賣。

這天天氣尚早,中午的太陽剛剛偏西,吳蒙明正在自家的窯中幹活,徒弟邵殿堂和兩個兒子,風風火火地拖拽著獨輪車就趕回來了,獨輪車上還有些沒賣完的盆盆罐罐。還沒進院門,吳蒙明就聽見這幾個人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到了門口就聽邵殿堂喊:“俺叔,出事了。”吳蒙明聽了好生奇怪,放下手中的活問道:“出什麼事了,又餓死人啦?”他拿起茶壺倒了碗水給殿堂,邵殿堂接過一飲而盡,忙說:“洋麵廠運輸的洋麵被人哄搶了。雙方死了好幾個人。”正說著隻聽得遠遠近近鑼聲,鼓聲,人口嘈雜聲不斷傳來:“走哇,老少爺兒們,到洋麵廠搶洋麵啊,未餓死的都走哇。”往日的井兒頭街除狗吠娃哭外,是一片冷冷清清的,可是現在卻不知從何處鑽出這麼多人來,真是比往日趕大集的人還擁擠。吳蒙明的兩個兒子還有邵殿堂都勸吳蒙明:“爹,叔咱也去扛幾袋洋麵回來,這眼下就要餓死了,不搶白不搶。”吳蒙明撂下手中的話,走向門外一看,多少人都朝井兒頭街南湧去,這場麵就好像當年的義和團老少爺們攻打洋人一般。吳蒙明氣湧心頭,當年攻打洋人的那股勁又湧了上來,他吩咐殿堂和兩個兒子:“回家拿口袋。”吳蒙明的家離燒窯地不遠,又加上心情急促,爺兒幾個旋風似地來到家中,吳蒙明喊道:“孩子他娘,快找些糧袋來,街南洋麵廠遭搶了。”孩子娘放下手中的三兒子,一邊翻找糧袋一邊道:“這叫做天無絕人之路。”孩子他娘抱著三兒也要跟著去洋麵廠搶糧,人多可以多搶點糧食回來。吳蒙明同意,讓妻子抱著三兒坐上獨輪推車。臨出門前吳蒙明又轉頭拿出那把鬼頭大刀和幾根槍棒。幾個快走向大堤彙入人流,朝街南麵洋麵廠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