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露生
民國十九年的南京,秋天來得格外緩慢,月曆牌早就翻過了立秋,而天氣還是夏天的場麵,灼灼地熱著,烤著,整個南京城像放在滾油的鍋裏煎。
一輛黑色的道林轎車靜悄悄停在頤和路的一棟洋館外麵,這是時任國民黨常委主席的張靜江在南京的私邸,這輛車在張公館外停了整整一下午,門房識得這是本地豪富金家的車子,因此並不去驅趕。
管家老陳坐在司機位上,他在等金世安,金家獨根獨苗的孫少爺,現在正在張邸裏,與這個黨國的曆朝元老密談。老陳在這樹蔭下停了三個多鍾頭,也不敢抽煙,隻坐在車裏枯等。他眼巴巴看著這棟洋館的門,又怕門開,又怕門不開。
門到底是開了,一個三十左右的男人從裏麵緩緩走出來,這男人生得極高大,樣貌卻很溫潤,梳著整齊的背頭,光潔的額頭下一雙鳳眼,正是金世安。老陳見他上車,連忙遞上手巾,世安接過手巾,慢慢擦著額上的汗,一麵溫聲向他道,“先開車,走著說。”
天氣炎熱,世安的樣子十分疲倦,人靠在車座上,合上了眼。
老陳默默地發動車子,從後視鏡裏回望這棟雪白的洋房,心中隻覺可哀可歎。
金少爺的命也好也不好,好在投了個富貴胎,老太爺金忠明憑著當年與張靜江的交情,在北平很是吃得開,又隨著新政府來了南京,開起了貿易公司,又設著紡織廠。張氏孔氏在上海做得風生水起,金忠明隻在南京這裏撿些剩飯,十幾年下來,無人與他在南京爭搶,居然做成了金陵豪商,雖說人為刀俎,他為魚肉,養得肥了,隻要刀不太狠,魚肉倒也活得有滋有味。
現在眼看張靜江要倒了,或者說已經倒了,張氏的嫡係也一個個被摘了帽子,金忠明抱張氏的腿抱得這樣緊,是人都知道,蔣公要在金家身上痛宰一刀。隻看金老太爺是舍得錢還是舍得命。
直開出一裏路,老陳方問道,“怎麼樣?”
“能怎麼樣。”世安在後座睜開眼睛,從懷裏摸出雪茄盒子,抬頭淡淡一笑,“他現在自顧尚且不暇,還有多少心思能顧著別人呢?黨政不就是如此,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我早跟老爺子說過,不能一棵樹上吊死,現在張靜江倒了,金家也在刀板上,就看蔣公肯不肯留金家一條活路了。”
老陳不敢說話,隻在心裏歎氣。都說蔣公和張老是過命的交情,盟兄契弟,隻是利字當頭,再多的交情也都不算什麼了,更何況一個金家,就更不算什麼了。
張靜江來南京,幾乎無人知道,但張靜江與**麵子上已經周旋不開,卻是人人都知道的。金世安此番來張氏私邸,也是懷著一點渺茫的希望,替金忠明來絕了這條心。張靜江說得很客氣,“做生意,總是有賠有賺,隻是忠明不該染指軍火的生意。實實在在做什麼不好。”
世安隻在一旁賠笑,“我也是這樣勸我爺爺。”
張靜江道:“勸歸勸,你到底沒有勸得動他。現在這個局麵,你也知道,我要說上一句話,也是難得很。”
世安笑道:“張老太謙遜了,以後仰仗的地方還多的是。”
兩人相視而笑,而世安心裏知道,張靜江的話句句寒心,可句句說的都是實話。金忠明不該貪心,在政府眼皮底下倒弄軍火,又囤積物資,樣樣都觸在逆鱗上。
世安在後座慢慢敲著雪茄,“陳叔,你要是想走,現在另謀出路也是來得及。”
老陳苦笑了一下,“怎麼就到了這步田地?再說我這個年紀了,又能去哪,生是金家人,死是金家鬼了。”
世安也笑起來,“逗你呢,最不濟也就是撒錢保命,蔣公和張老爭成那樣,麵子上還是過得去,也不至於把咱們都趕盡殺絕,實在不行,咱們都回句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