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有個年輕人, 他從一個山洞裏學了食修之法, 學得認真仔細, 他一心“上善守道”, 他想做無數好吃的,讓無數人快樂起來。
可世人皆苦,也包括他……
上善道君的臉, 宋丸子見過很多次了,可這樣的上善,她從沒見過。
因為她見過的上善是一個人,現在的上善,不是了。
上善也看著不遠處那個太過年輕的女孩子, 他活了幾千年,跟他比,不過數百歲的宋丸子真的是隻是個孩子。
可就是這個黑衣黑、異色雙眸的孩子, 得到了他的善念,殺死了他的惡念, 甚至絞殺了桑墨,掌握了烹天鼎……更有此界的種種改變, 壓製了天道,也逼得他不得不出現在這裏。
他問:“你不怕我殺了你麼?”
女子身材瘦削,手搭在立著的鍋沿兒上, 脊背挺得筆直,非常認真地回答:
“怕。”
上善忍不住笑了:“怕你還來?”
“我更怕,我還沒來, 天道便沒了,那我再去哪裏報仇呢?”
這話實在是透著囂張,上善仍然在笑,看宋丸子的表情像是看個太過驕傲的孩子。
“天道乃是一界規則的製定者,如何會輕易消失?倒是這幾千年來,口中喊著‘我命由我不由天’的人,一個個都跪著死在了玄泱界。”
宋丸子挑了一下眉頭,斑斕的眼瞼上劃過流光:
“巧了不是,我也不信天,我也死過,還是大頭朝下被劈死的,屍體飄在黃泉裏十幾年。從那時起,我才知道,原來死不可怕,被人將生死性命玩弄於鼓掌間,才是人世間最可怕之事。說起來,要不是因為那一次,我還真沒想摻和到你們玄泱界的這一場亂局裏。”
二百一十六年前的那一場,上善也還記得,雖然那時他的意識還沒有像現在這般獨立又清醒。
“天道所定,不可更改,青丘蘇氏要做萬世凡人是他們一族下的宏願,絕不可違背,蘇清明卻有棄約之心、蘇小寒更是脫逃了許久,天道當初肯放過蘇清明,已經是看在你數年來祭天有功的份上。”
在他說話的時候,宋丸子已經依著大黑鍋坐下了,手裏抓著一把黃沙,慢慢從她的指縫裏流了出去。
她還記得,驚才絕豔的蘇清明也是上善的朋友,還有創立了幻夢之境的樂修池秀音,他們曾經把酒言歡,立誓要讓這天地間變個模樣。
現在的上善嘴裏,卻隻有什麼宏願,什麼天道,和什麼狗屁的,祭天有功。
“可隻要我願意跪下來祭天,天道就願意放了他,可見這不可更改,也不過是籌碼不夠,唉,玄泱界天道的那句‘不可更改’我都已經聽膩了。可現在你看,凡人不可用靈力的鐵律已經改了,修士必須求修為的活法兒也已經改了,天道一向剛直強硬的很,剛剛還壓著人下跪,看見了我來了,不也改了,還讓你出來與我說幾句?”
宋丸子笑容滿麵,包在黑褲裏瘦且長的腿並在一起,腳上的草鞋搖了搖。
“再說了,從前的天道除了觸犯了天道尊嚴的、外麵來殺了本界之人的,又管過什麼?印軒抽生人魂魄做偶人那事兒就是個例子。就算管,也就是一口氣天雷劈個痛快,怎麼現在還要收買要挾旁人,要人做些鬼祟偷襲之事?這行事作風,真是大改特改了。”
畢竟作為“人證”的明鬼還在旁邊兒呢,宋丸子語氣中滿滿的嘲弄,幾乎要跟那細沙一起流淌出來了。
當著天道的麵嘲諷天道,宋丸子的膽子幾乎要跟她剛吃的那火腿一般肥了。
天空中一點灰色的雲凝結,突然一道白色的天雷淩空劈下,一團星光驟然出現在宋丸子的頭頂,硬是攔下了那天雷。
雷光中,宋丸子的臉上還是在笑,隻當這專門懲治元嬰修士的天雷不存在。
二人說話的時候,那本《上膳書》散著一頁頁地固執地無聲地飄在那,隨著天雷出現,那些書頁散落又組成書,就像是一顆心已經碎了,落在了地上似的。
“過來吧。”
上善對著那本破爛爛的書張開手。
破書趴在地上,動也不動。
“你……”上善看著自己曾經寫就的書,和被留在書裏的善念,神色終於有了一絲波動。
“當年在黃泉醒來,我本可以立時殺了桑墨,桑墨說他與烹天鼎、與你性命相連,《上膳書》立刻就出來擋著我,上善道君,昔年那些人,蘇清明被天道所害,池秀音散魂入了幻夢之境,驚才絕豔的玉晚道君早也死了,隻剩一縷殘魂還惦記著用我來換了你從天道之中脫身,天下之大,你還有兩個全心惦念你的,我竟然不知道是可喜還是可悲了。”
可喜,是有人記得上善曾經的好,可悲,是那些好早就風流雲散而去了。
山洞裏那個滿心歡喜與夢想的傻孩子,早就不見了。
又一道天雷落下,成了宋丸子說話的陪襯,雷聲裏,她聲音淡淡,就像是忘了放鹽的湯水。
上善沒有回答,抬頭看一眼天,他說:
“為了天道,我當殺你。”
宋丸子站起身,往前走了幾步,彎下腰,把《上膳書》重新揣進了懷裏。
“你們今天要是能殺我,我早死了不知道多少次了,天道想要成神,覬覦我這神骨魔血之軀,又想要我祭祀所生的念力,得不到便要毀了,我卻又從黃泉爬了回來,這麼一顆丸子,你們踩不碎、打不死、壓不扁,隻會在嘴上說些狠話了吧?”
她的一隻手往後一伸,大黑鍋晃晃悠悠,滾到了她的手邊。
“是。”上善點頭,“你雖然有大逆之言,可天道早已十倍百倍懲罰過了,涼百年來玄泱界念力消退,天道再想要強行殺你,也已經是力有不逮,不然,我也不會徹底醒來,凝體見你。我當殺你,我也殺不了你,可你呢?就算焦俁技法傳遍玄泱,天下也少不了想要借天道之力的人,你曾口口聲聲說要立鼎烹天,也殺不死天道。”
隻要玄泱界還有人想要托庇於天道的保護,讓異界修士不敢動自己,天道就不會徹底消散。
宋丸子早就知道。
“所以我來,給你一個殺死我的機會,也給我自己一個……把天煮了的機會。”
她手下大黑鍋一轉,,已經做好了做菜的準備。
……
遠島的界門被封了,藺伶手中射出的靈水在星陣上麵蜿蜒糾結,最後還是找不出絲毫破綻,隻能頹然地散掉。
在此之前,風不喜的體修之力,木九薰的白鳳涅火都已經失敗了。
“要是走魔界,哪怕是江前輩帶著我們,也得三天才能到玄泱。”
三天……大概也就夠給那顆去找死的丸子收屍吧?還是用她那口大黑鍋的碎片把她從地上一點點鏟起來的那種。
看著一群人神情肅穆,閻羅看一眼自己手中牽著的驢,輕歎了一聲,大概她還真欠了這宋丸子的。
“要是借道黃泉去玄泱界,有鬼官引渡,大概需三日,可要是有十殿冥君出手,隻要半日。”
聽到這話,木九薰的眼中一亮,盯著閻羅,她迫不及待地說:
“哪裏能找到冥君?”
頭上的絨球晃了晃,閻羅的小臉上是苦笑:
“倒是不用找,隻是……罷了,欠人情,萬不能欠廚子的。”
鬆開了拴著驢的繩子,她的一隻小手抬起來,抓住了自己頭頂的絨球,然後往下一扯,又抓住另一邊,也是一扯。
再抬起頭,剛剛還是個小女孩兒模樣的閻羅,身量已經長大了。
伴隨著灰色的長披散開來,旁邊傳來了人們的驚呼聲。
半邊臉是骷顱的的閻羅不在乎別人的目光,水汪汪的大眼睛,成了窟窿空洞裏的一點綠火,隻看著木九薰說:“我帶你們走黃泉。”
說話間,她的腳下黃泉路現,彼岸花次第盛開。
清甜的聲音變得鬼氣森森,反差與一個甜軟可愛小姑娘變成了灰厲鬼模樣一樣大。
憂心宋丸子的人們不在乎這些了,跟在扛著巨大鉤鐮的閻羅身後走上了黃泉路。
“別人也就算了,你……”
閻羅停住腳步,裹著鬼火的眼睛轉向了藺伶身後那個年輕人。
風不喜道:“海皇陛下,無爭界不可無人鎮守,你就別去了。”
藺伶搖頭,看著閻羅的鉤鐮漸遠,她的手指一點,徹底束縛住了自己身後的那個人。
“姐姐!”
“文黎死前留下了一些忘情丹,若我沒有回來,就給他吃了,把他送到孤山,至於海中事務,我已經托付過了。”
藺伶這話是對她一旁的海相說的,仿佛隻是隨便說了點公事,她的聲音悅耳至極,在被縛的男子耳中卻不啻於驚雷劈落。
“姐姐!你別丟下我!”
抬腳走上黃泉,身上穿著的深藍海皇袍被女子甩了出來。
伴著她最後的話:“我終不如你心狠,我死後,片刻不需你念我。”
……
“既然都是食修,我們就手下見真章好了。”
宋丸子如此提議,上善答應了,可具體該如何比,他也有話說:
“食修鬥法,鬥在人心,亦在天道,天道是我,比無可比,不如你我成菜之後,就讓那人來做評判?”
上善指了指還跪在原地不動的明鬼。
宋丸子看了那個“叛徒”一眼,捏著自己的大黑鍋搖頭:“用別人的心來比有什麼意思?不如就用我們自己的心來比吧。”
自己的心?
上善的眉目舒展,仿佛覺得有些意思:
“你想怎麼比?”
掏啊掏,宋丸子再次拿出了那本《上膳書》。
“從前那些味道,你可敢再嚐一遍?”
手腕兒上紫色的道主印無聲落地,頃刻間就成了一座紫色的光城,將兩個“食修”困在了其中。
“從前?”
“是,從前。你固執什麼融合天道,我呢,覺得這天道早該完蛋了,既然這樣,我們各自把從前的路走一遍,從前的菜做一遍,誰要是先後悔了,便是輸了。我輸了,當場散魂自盡,一副驅殼送了你,你輸了……”
“我輸了,便引動神念自毀,到時候天道必然衰弱至極。”
宋丸子有些詫異,上善所說的竟然也正是自己最想要的:
“好。我有大黑鍋,也給你一個用用”
她的手指探向腰間,一個青色小鼎被她摘下,扔向了上善。
落地之時已經成了個巨大的鼎,還是個上善再熟悉不過的鼎,可鼎裏麵還有一個人。
看見那個人,上善皺起了眉頭:“玉、玉晚道君。”
宋玉晚也驚詫至極,他回頭看向宋丸子,隻見她打了個響指:
“第一個菜……”
懸在空中的《上膳書》打開了劄記部分,第一頁“一味一情”四個字緩緩地翻了過去。
第二頁的字漸漸顯露。
他們腳下的黃沙之地頓時分成了兩部分,一邊是玄泱界的海邊,另一邊則是無爭界臨照城的那一個凡人客棧。
“吾鑽研食修之道五百年,終得去煞增靈之法,取名《調鼎手》,心甚美,捕一蠃魚,取脊腹之肉煮之,心更美。”
“今在一凡人客舍裏炸豬肉丸子,豬有獠牙,甚長,殺而取尾肉做肉丸,丸酥香滑軟兼備,心甚美。”
上善的目光從宋玉晚的臉上轉到手中的巨大蠃魚,手中凝出了一把白色的刀,刀鋒所至,魚肉被他如桃花瓣兒一般片片取下,剛好避過了橫生的魚骨。
海邊浪濤聲陣陣入耳,他手上的刀越來越快。
魚肉中的煞氣越來越淡,趨近於無。
宋丸子運起調鼎手,將取下的豬尾巴肉拍打成泥,青殼雞蛋對當初剛到無爭界連食材都得一點點湊的宋丸子來說實在是寶貝,磕開殼子的時候,曾經的不舍湧上心頭,她連拌肉餡兒的動作都變得有些鄭重了。
大黑鍋裏,油脂被煉出,站在鍋邊的男人對宋丸子說:
“宋道友,你煉丹的訣竅真是多到讓人目不暇接。”
哎呀,過去了幾百年,想起那時候樊道友還真情實感把肉丸子當丹藥,宋丸子的嘴角就恨不能翹到耳朵底下去。
一方是孤零零鮮香陣陣,一方是熱鬧鬧肉香撲鼻。
一個在悟道,另一個……也在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