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沒有不影響不傷害兒女的把握,她便不會嚐試改變。前半生為情所困,後半生要為兒女殫精竭慮。
偶然相見,喝一杯茶,對弈一局,敘談片刻,彼此都要拚盡全力克製心緒。回首已是百年身,都不能道盡焚心的痛苦。
她一生的苦,因遇見他而起。已不能給她歡欣,便讓她少一些磨折。
所以他離開,退到遠處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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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霞庵位於燕京城外二十裏,附近臨江的渡口,是程詢離開時登船之地。
自他走後,每月下旬,廖怡君都會來落霞庵上香,小住三兩日。
這日剛住下,丫鬟呈上四幅畫,“是黎郡主的心腹送來的。”
待到晚間,燈光下,廖怡君將畫軸逐一展開來看:婉約的江南杏花煙雨,蒼涼的塞北落日黃沙,寂寞的西嶺千秋冰雪,磅礴的東岸蒼山雲海。
新舊不一的畫上,不落一字。但她一看便知,是他的手筆。
走過的地方,看過的風景,他畫給她看。
整夜未眠。清晨,她行至渡口。
江上彌漫著薄霧,颯颯秋風襲來,如輕紗微動。
與他相關的舊事浮上心頭。
年輕時的他,至情至性和敏銳縝密奇異地融於一身,不論出現在何處,俊朗的麵容似在發光,不容人不矚目。
對家族絕望的時候,他決意帶她走,說我會對你好,你相信我,離了家族,我也能謀到出路,給你安穩。聽著便已心碎,隻能狠心拒絕。
各自的兒女談婚論嫁時,她得知他娶妻育有兩女的真相:一直與廖芝蘭有名無實,長女是廖芝蘭從娘家抱回,次女是他早逝的故人之後。
如刀的歲月,把他的率性飛揚、傲氣霸道變成深沉內斂與冷漠。
他的孤獨,難以想象。
訣別的時候,他說此生是我虧欠你。
她搖頭。不是,真不是。
他說我會記得你,若轉世相逢,我隻是程詢,你隻是廖怡君。
她說我等,等相逢。
每隔一個月,來看看他離開的路;每隔三兩年,可收到他的畫作。餘生便是如此了,人前強作歡顏,人後相思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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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將盡,落葉山莊有客至。
來人是唐修衡,當今第一權臣,與程詢齊名的新一代奇才。他的發妻,是邵陽郡主黎薇瓏。
在朝堂時,程詢與唐修衡惺惺相惜,江湖廟堂相隔,二人成為知己。怡君與薇瓏結緣始於門第爭端,一來二去的,成了隔輩的摯友。
當初,唐修衡送他離開京城。這一次,陪他走最後一程。
忘年知己攬下身後事,是幸事。
程詢著意留下的,不過一箱書稿,一箱畫作。書稿於修衡、薇瓏有用處。畫作需得薇瓏保管,每隔兩年,按他排出的次序,送到怡君麵前。
人在,哪怕相隔再遠,也是無言的相伴;人走,哪怕無掛無礙,也會勾起無盡心酸。是以,他不久之後的死亡,不能讓怡君獲悉。
這些對修衡來說,倒非難事。
當晚,二人離開山莊,登船遠行。就此,程詢完全離開世人視線。
在塵世的最後一夜,程詢的夢中,重現著他們的過去。
那一日,她不肯跟他走,末了說:“來日,懲戒那些左右你命途的人。”
他握住她的手,緊緊的。
她凝視著他,眼中有淚,目光黯漠,“比起跟你受苦受難,我情願尋短見。想想就疲憊。就這樣吧。”
是唯一的一次,她對他說謊。不要他在短時間內連遭重創。
就這樣,他們有了漫長的離散。同在一座城池,有他在的場合,她從不出現。
他道別時,她無聲的哭了。
明明是通透堅韌的女子,沾上他的邊兒,就躲不開淚或累。
他滿心悵然地醒來,看到她笑盈盈站在門邊,凝眸再看,不見蹤影。
這幾日常常見到她。知道是幻象,隻願多一些。
程詢緩緩坐起來,推開舷窗。
江水悠悠,皓月當空。
他與她,恰如這江與月。
江水映月,月照江心。人不得團圓,心不會離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