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翔太從店鋪回來了,一臉的怏怏。
“沒有信來嗎?”敦也問。
翔太點點頭,歎了口氣。“好像隻是風吹卷簾門晃動的聲音。”
“是嗎?”敦也說,“這樣也好。”
“難道他沒看到我們的回信嗎?”幸平問。
“應該看到了。”翔太回答,“因為放在牛奶箱裏的信消失了,總不可能是別人拿走了吧?”
“是啊。那為什麼沒有回信呢?”
“這個嘛……”說到這裏,翔太把目光投向敦也。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敦也說,“畢竟信上那樣寫,收到的人肯定覺得莫名其妙。再說,真要回了信才麻煩,萬一人家問到底是什麼意思,我們怎麼說?”
幸平和翔太低頭不語。
“沒法回答吧?所以到這就算了。”
“不過真讓人吃驚。”翔太說,“沒想到會有這麼巧的事,魚店音樂人就是那個人。”
“這倒也是。”敦也點頭同意。“我一點也不驚訝”這種話,他實在說不出口。
和奧運會候選女運動員通信結束後,緊接著又收到另一個人的谘詢信。一看信上的內容,敦也他們目瞪口呆,氣不打一處來。“不知道是該繼承家裏的魚店,還是堅持音樂之路”這種事,哪裏算得上煩惱,純粹是一個天生好命的家夥任性妄為罷了。
於是他們寫了封回信,帶著揶揄的口氣指責他那過於天真的想法。這位自稱魚店音樂人的谘詢者似乎頗感意外,馬上來信反駁。敦也他們又回了封直截了當的信。就在下一封信投進來時,奇妙的事情發生了。
當時敦也他們都在店裏,為的是等待魚店音樂人寄來的信。很快信就從投遞口塞了進來,但卻在塞到一半時停下了。令人驚異的事情就發生在下一秒。
從投遞口傳來了口琴聲。那旋律敦也他們很熟悉,連歌名也知道,叫《重生》。
這首歌是女歌手水原芹廣為人知的成名作。除此之外,還有一段有名的逸事。對敦也等人來說,也並非毫無關係。
水原芹和弟弟一起在孤兒院丸光園長大。她上小學時,孤兒院發生了火災,一個男人救了她來不及逃生的弟弟。他是院方為了聖誕節晚會找來的業餘歌手,因全身被嚴重燒傷,後來在醫院裏過世。
《重生》就是這位音樂人創作的歌。為了報答他的恩情,水原芹一直唱著這首歌,最後奠定了她不可動搖的明星地位。
這個故事敦也從小就耳熟能詳,因為他們也是在丸光園長大的。水原芹是園裏孩子們引以為榮的希望之星,他們夢想著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像她那樣光芒奪目。
聽到這首《重生》,敦也他們大吃一驚。一曲吹畢,信啪地從投遞口掉落,似乎是外麵的人推進來的。
這是怎麼回事?三人湊在一起琢磨。谘詢者所在的時代應該是一九八○年,水原芹雖然已經出生,但還是個小孩子,《重生》這首歌當然也無人知曉。
那麼隻有一種可能。魚店音樂人就是《重生》的作者,水原姐弟的恩人。
他在信上說,浪矢雜貨店的回答讓他很受打擊,但也促使他重新審視自己。信末他還提出,希望直接見麵談一談。
三人很煩惱。該不該將未來的事情告訴魚店音樂人呢?一九八八年的平安夜,你將在一所名叫丸光園的孤兒院裏遭遇火災,因此喪生。——應該這麼跟他直說嗎?
跟他說了吧!幸平提議。這樣沒準他就不會死了。
可是水原芹的弟弟不就死了嗎?翔太隨即提出疑問。對此幸平也無法反駁。
最後由敦也下了結論:不告訴他火災的事。
“就算跟他說了,他也不會當真,隻會覺得聽到了怪嚇人的預言,心裏不舒服,然後沒兩天就忘了。再說不管是丸光園的火災,還是水原芹唱《重生》,都是我們已經知道的事實。這種事是絕對不會改變的,再怎麼寫信都白搭。所以倒不如寫點鼓勵的話好了。”
翔太和幸平都同意他的看法,剩下的問題就是寫些什麼話。
“我……想謝謝他。”開口的是幸平,“如果沒有他,水原芹很可能不會成為歌手,我們也就聽不到《重生》了。”
敦也也有同感。翔太也說,就這麼寫吧。
三人斟酌著措辭,在信的結尾寫了這樣一段話:
你對音樂的執著追求,絕不是白白付出。
我相信,將會有人因為你的歌而得到救贖。你創作的音樂也必將流傳下去。
若要問我為何能如此斷言,我也很難回答,但這的確是事實。
請你始終堅信這一點,堅信到生命最後一刻。
我隻能說這麼多了。
把信放到牛奶箱裏,隔了片刻再打開看時,信已經消失了。想必已送到魚店音樂人的手上。
他們猜想說不定會有回信,於是關上後門,一直等到現在。
可是回信沒有來。之前都是剛把回答放到牛奶箱裏,回信就從投遞口投進來了。也許魚店音樂人看了敦也他們的信後,作出了某種決定吧。
“那就把後門打開。”敦也站了起來。
“等一下!”幸平抓住敦也的牛仔褲腳,“再等會兒行不行?”
“怎麼了?”
“都說了……”幸平說著,舔了舔嘴唇,“等一下再開後門。”
敦也皺起眉頭。
“為什麼?魚店那邊不會有信來了。”
“我知道。那個人就不管他了。”
“那是為什麼?”
“因為……我想說不定還有其他人來信谘詢。”
“啊?”敦也張大了嘴,低頭看著幸平,“你說什麼呢!關著後門時間就不會流逝,你懂不懂?”
“我當然懂。”
“那你就該知道,現在不是幹這種事的時候。之前是因為信都已經來了,沒辦法隻能奉陪,但是一切已經結束了,煩惱谘詢的遊戲到此為止了。”
揮開幸平的手,敦也向後門走去。把門敞開後,他確認了一下時間。淩晨四點出頭。
還有兩個小時——
等六點一過就離開這裏。那時電車應該已經發車了。
回到屋裏,隻見幸平泄氣地坐著,翔太則在擺弄手機。
敦也在椅子上坐下。餐桌上的燭光微微搖曳,大概因為外麵有風吹進來。
望著發黑的牆壁,敦也暗想,這真是棟不可思議的屋子啊。究竟是什麼緣故導致出現這種超常現象呢?自己又為什麼會卷入這種事?
“我不大會講話,”幸平突然冒出一句,“不過活到現在,今天晚上頭一次覺得就算是我這號笨人,也還有點用處。”
敦也皺起眉頭。
“所以你想繼續幫人解決煩惱?明明一分錢都沒得賺。”
“不是錢的問題。沒錢賺也不打緊。像這樣把利害得失放在一邊,真心誠意地替別人想辦法,我以前從來沒有過。”
敦也誇張地連連咂舌。
“我們是認真想了,信也寫了,結果呢?屁用也沒有。那個奧運女隻會把回答理解成她想要的意思,魚店那人更是什麼也幫不上。打一開頭我就說了,混成我們這個樣子,還想給別人解決問題,本身就是不自量力。”
“可是讀到月兔的最後一封信時,你不是也挺開心嗎?”
“是感覺還不壞,不過你可別搞錯了。我們不是那種有資格給別人提意見的人。我們是……”敦也指了指放在屋子角落的提包,“我們是下三濫的小偷。”
幸平露出受傷的表情,低下了頭。敦也見狀哼了一聲。
就在這時,翔太“哎”地驚呼了一聲。敦也嚇了一跳,條件反射地從椅子上彈了起來。
“怎麼啦?”
“噢,那個……”翔太揚了揚手機,“我在網上找到了浪矢雜貨店的消息。”
“網上?”敦也皺眉,“是不是有人回憶往事?”
“我也是這麼想的,所以用‘浪矢雜貨店’這個詞來搜索,想沒準有人會提到點什麼。”
“然後找到了相關的回憶?”
“那倒不是。”翔太走到敦也身邊,遞出手機,“你看看這個。”
“什麼嘛。”敦也說著,接過手機,掃視著液晶屏上顯示的文字。上麵有一行標題“浪矢雜貨店僅此一夜的複活”。接著看下去,敦也完全理解翔太為什麼會大呼小叫了。他自己也有全身發燙的感覺。
那段文字內容如下:
致知道浪矢雜貨店的各位朋友:
九月十三日淩晨零時零分到黎明這段時間,浪矢雜貨店的谘詢窗口將會複活。為此,想請教過去曾向雜貨店谘詢並得到回信的各位:當時的那封回信,對您的人生有何影響?可曾幫上您的忙?希望各位直言相告。如同當時那樣,來信請投到店鋪卷簾門上的投信口。務必拜托了。
“這是怎麼回事?”
“我不知道,不過上麵說,九月十三日是店主三十三周年忌日,所以想到以這種方式來祭奠。發布消息的是店主的後人。”
“咦,怎麼啦?”幸平也湊了過來,“出什麼事了?”
翔太把手機遞給幸平,然後說了一句:“敦也,今天是九月十三日。”
敦也也想起來了。九月十三日淩晨零時零分到黎明——現在正是這段時間,而他們就在雜貨店裏麵。
“奇怪,這什麼意思?谘詢窗口將會複活……”幸平不住眨著眼睛。
“所有這些不可思議的現象,恐怕都跟這件事有關係。”翔太說,“一定是這樣。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所以現在和過去連接到了一起。”
敦也揉了揉臉。雖然不知道緣由,不過翔太說得應該沒錯。
朝敞開的後門望去,外麵仍是沉沉夜色。
“隻要門開著,就不會通向過去。離天亮還有段時間,敦也,我們該怎麼辦?”翔太問。
“什麼怎麼辦?”
“我們說不定妨礙到了什麼。本來那扇門應該是一直關著的。”
幸平站起身,一言不發地來到後門前,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喂!你怎麼自作主張?”敦也說。
幸平回過頭,搖了搖頭。“一定得關上。”
“為什麼?關上門時間就不會過去,難道你想一直待在這兒?”話剛出口,敦也心念一轉,恍然點頭。“原來如此,我懂了。關上後門,但我們離開這裏。這樣就皆大歡喜了,既不會礙到誰,又解決了問題。是這個意思吧?”
然而兩人並沒有點頭,臉上仍是怏怏的神色。
“怎麼啦,你們還有話要說?”
翔太終於開口了。
“我還要再待一會兒。敦也你自己出去好了。在外麵等著也行,先逃也行。”
“我也是。”幸平馬上說道。
敦也差點抓破頭皮。“你們待在這裏想幹嗎?”
“沒想幹嗎。”翔太回答,“隻不過想看看,這棟不可思議的屋子還會有什麼事發生。”
“你們想清楚沒有,到天亮還有一個小時,外麵世界的一個小時,這棟屋子裏要好幾天,你們就一直不吃不喝地守在這裏?這種事不可能。”
翔太移開了視線。看來他心裏也承認敦也說得沒錯。
“死了這條心吧!”敦也說。但翔太沒吭聲。
恰在這時,傳來了卷簾門晃動的聲音。敦也和翔太對視了一眼。
幸平朝店鋪跑去。望著他的背影,“橫豎又是風,”敦也說,“不過是風吹的罷了。”
沒多久,幸平慢吞吞地回來了。手上什麼也沒有。
“果然是風吧?”
幸平沒有馬上回答。等到了敦也他們麵前,才露出燦爛笑容,右手探到背後,說了聲“鏘”,伸出的手上握著一個白色信封。看樣子信是藏在褲子後口袋裏。
敦也禁不住皺起眉。這下事情可棘手了。
“這是最後一次了,敦也。”翔太指著信封說,“回答完這封谘詢信,我們就離開這裏。我保證。”
敦也歎了口氣,在椅子上坐下。“先看看再說,搞不好這煩惱我們也沒轍。”
幸平小心翼翼地拆開信封。
2
浪矢雜貨店:
您好。我有樁煩惱的事想跟您請教,所以寫下了這封信。
我今年春天從商業高中畢業,四月起在東京的一家公司上班。我之所以沒上大學,也有家庭方麵的原因,我想盡早進入社會工作。
可是上班沒多久,我就開始懷疑,這到底是不是正確的選擇。
我所在的公司招高中畢業的女生,純粹是用來打雜。我每天做的都是倒茶、泡咖啡、把男同事字跡潦草的文件謄寫清楚,諸如此類誰都能做的簡單工作。中學生,不,隻要是會寫幾個字的小學生都幹得了。從工作中得不到任何成就感。我擁有會計二級證書,但照現在這樣下去,也是白白浪費了。
公司似乎認為,女人上班就是為了找結婚對象,一旦找到合適的男人就會馬上辭職結婚,所以根本沒把我們當回事。反正隻需要做一些簡單的工作,學曆也就無所謂,一批批年輕女職員招進來,可以方便男職員找老婆,薪水也隨便給點就行了,所以是件很劃算的事。
可是我並不是抱著找結婚對象的打算來工作的。我希望成為獨立自主又有經濟能力的女人,從來沒有隻是臨時上上班的想法。
就在我為前途發愁時,有一天走在街上,有人向我搭訕,問我要不要去他們店裏上班。那家店是新宿的酒廊。沒錯,那個人就是物色陪酒小姐的星探。
我打聽了一下,條件好得出奇,跟白天上班的公司相比簡直天上地下。因為條件實在太好,我甚至懷疑是不是有什麼內幕。
那個人邀請我去參觀一下,就當是開開眼界。於是我下決心去了一趟店裏。在那裏,我受到了很大的衝擊。
酒廊、陪酒小姐這樣的字眼,很容易讓人想入非非。但那裏展現在我麵前的,卻是華麗的成人世界。女孩子們不僅要努力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還要千方百計讓客人滿意。雖然拿不準自己能不能做到,但我感覺有嚐試的價值。
就這樣,我開始了白天在公司上班,晚上去店裏陪酒的生活。我的實際年齡是十九歲,但在店裏說是二十歲。盡管工作很辛苦,接待客人也比想象中更難,但每天都過得很有意義,賺錢也輕鬆得多。
可是兩個月過去了,我又有了新的疑問。不是對當陪酒小姐這件事,而是要不要繼續粉領族生活。我在想,像這樣隻能做些簡單的工作,還有什麼必要繼續幹下去,把自己弄得很累呢?倒不如一心一意地陪酒,賺錢也來得更快。
隻是我對周圍的人隱瞞了我在陪酒的事。如果突然從公司辭職,我也擔心會給各方麵帶來不少麻煩。
但我覺得終於找到了自己的奮鬥道路。我該怎樣得到別人的理解,以穩妥的方式從公司辭職呢?如果您能給我一些好的建議,那就太感謝了。
拜托您了。
迷途的小狗
讀完這封信,敦也重重地哼了一聲。“這有什麼好說的,太不像話了!最後一次煩惱谘詢,偏偏攤上這麼一封信。”
“這個確實不像話。”翔太也撇了撇嘴,“這種向往陪酒的輕浮女人,不管什麼時代都少不了。”
“她一定是個美人兒。”幸平樂嗬嗬地說,“走在路上都會被發現,才兩個月好像就賺了不少錢。”
“現在不是佩服的時候。喂,翔太,寫信啊。”
“怎麼寫?”翔太拿起圓珠筆。
“這還用說,叫她別豬油蒙了心唄!”
翔太皺起眉頭。“對一個十九歲的小姑娘,這麼說太狠了吧?”
“這種蠢女人,不說狠一點她才不會明白。”
“我知道,不過還是說得委婉一點吧。”
敦也不耐煩地咂舌。“翔太你也太心軟了。”
“要是話說得太重,反而會引起反彈。敦也你不也是這樣嗎?”
說著,翔太寫了如下的一封信。
迷途的小狗:
來信我已經讀過了。
老實跟你說吧,別去陪酒了,那是亂來。
我知道那比做普通的粉領族賺錢多得多,也輕鬆得多。
因為很容易就能過上奢侈的生活,所以你覺得這樣也挺好。這也難怪。
可是隻有年輕的時候才有這種好日子。你還年輕,才幹了兩個月,還不了解這一行殘酷的地方。客人裏什麼樣的人都有,已經出現過很多衝著你身體來的男人了吧?這種男人你能巧妙地應付嗎?還是跟他們一個個上床?那樣身體也吃不消呀。
一心一意地陪酒?你準備幹到什麼時候?你想做個自立自強的女人,可是年紀大了,哪裏都不會雇你。
一直做陪酒小姐,最後你想混出個什麼結果?酒廊的媽媽桑?那我就沒話可說了,你好好努力吧。可就算自己開了店,經營的辛苦也不是一點半點。
你也很想有一天結婚生子,組建幸福的家庭吧?所以難聽話我就不說了,馬上收手吧。
陪酒這行做下去,你打算和什麼樣的人結婚?客人?來你店裏的客人有幾個是單身的?
你也要替父母想想。他們把你養大,供你上學,不是為了讓你做這種事。
臨時上上班有什麼不好?在公司裏不用怎麼幹活也照樣拿薪水,還被周圍的人捧在手心,最後找個同事結婚,然後就再也不用上班了。
這樣你還有什麼不滿意?這不是很完美嗎?
告訴你,這世上為找不到工作發愁的大叔多的是,他們要是能有高中畢業女生一半的薪水,不管是倒茶還是別的什麼都會高高興興去幹的。
我說這些話沒有故意為難你的意思,完全是為了你好。請相信我,照我說的去做吧。
浪矢雜貨店
“都說到這個份上了,但願她會聽。”看完信,敦也點了點頭。其實他很想直接把對方教訓一頓:爸媽供你上到高中,順利找到工作,你卻想去陪酒,腦子裏到底在想什麼?
翔太去把回答放到牛奶箱裏。回來後剛把後門關上,卷簾門那邊就傳來細微的響動。
翔太說了聲“我去拿信”,徑直走向店鋪。他很快回來了,嘴角帶著笑意。“來嘍!”說著,他揚了揚信封。
浪矢雜貨店:
感謝您的立即回信。我本來還擔心也許不會有回音,現在終於放心了。
不過讀完信後,我感到很失敗。浪矢先生似乎有很多誤會,我應該把自己的情況說得更詳細些才對。
我想專心陪酒,並不是為了過上奢侈的生活。我追求的是經濟能力。要想不依靠他人也能生存下去,這是不可缺少的武器,而如果隻是臨時上上班,是不可能實現的。
還有,我沒有結婚的願望。結婚生子、做個平凡的家庭主婦也是一種幸福,但我從來沒想過要過那樣的人生。
至於陪酒這行的殘酷,我多少也了解一些。隻要看看周圍那些比我早入行的陪酒小姐,就不難想象以後會有什麼樣的辛苦等著我。但我還是決心在這條道上奮鬥下去,將來也有自己開店的打算。
我有這個信心。雖然才幹了兩個月,我已經有了好幾個捧場的客人。不過我對他們還不夠周到,這也是事實。這主要是因為我白天還要上班,下班後才能去店裏,也就沒法陪客人用餐。我想把公司的工作辭了,也有這方麵的原因。
不過我先說清楚,浪矢先生擔心的事——也就是和客人發生肉體關係,我一次也沒有過。不是沒有人提出這種要求,但都被我巧妙地化解了。我還沒有幼稚到那個程度。
對於親人,我確實很抱歉,讓他們為我操心了。可是說到底,這也是為了報答他們的恩情。
說來說去,我的想法還是太胡鬧了嗎?
迷途的小狗
又及:我隻是想谘詢如何說服我周圍的人,並沒有不做陪酒的打算。如果您不讚成,就當沒看見這封信好了。
“那就當沒看見!”敦也一邊把信還給幸平,一邊說道,“什麼叫‘我有這個信心’,也太小看社會了!”
幸平怏怏地接過信紙,應了一句:“嗯,也是。”
“其實她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翔太開口道,“沒什麼學曆的女人要想經濟獨立,陪酒是來錢最快的。她的想法很現實。這個社會隻認錢,沒錢什麼也幹不成。”
“這不用你說我也知道。”敦也說,“就算她的想法沒錯,順不順利也很難說!”
“那你憑什麼認定她就不會順利?這種事誰也說不準吧?”翔太不滿地噘嘴。
“當紅的陪酒小姐獨立開店當然好,可是半年就關門的事也沒少聽說。做生意本來就不是那麼簡單的事,錢自然少不了,但也不是有了錢就萬事大吉。她也就現在這麼一說,其實不過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那種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日子過久了,自己開店準沒什麼好結果。等到醒悟過來的時候,已經太晚了。錯過了婚嫁的年齡,再當陪酒小姐都嫌老,到了那個地步,後悔也來不及了。”
“這姑娘才十九歲,犯不著為那麼久以後的事情——”
“就因為年輕我才要說!”敦也提高了聲音,“總之,叫她趕快放棄愚蠢的念頭,把陪酒的差事辭了,專心在公司找個老公!”
翔太盯著放在餐桌上的信紙,緩緩搖頭。
“我想支持她。她寫這封信時,心情恐怕並不輕鬆。”
“不是輕鬆還是沉重的問題,是現不現實的問題!”
“我覺得很現實啊。”
“哪裏現實了!要不我們打個賭?與其賭她能不能經營好一家酒廊,我倒想賭她當陪酒小姐的時候就會被不三不四的男人騙上手,最後生下沒爹的小孩,給周圍的人添麻煩!”
翔太似乎被噎住了,接著尷尬地低下了頭。
屋裏充斥著令人窒息的沉默,敦也也垂下了頭。
“我說,”幸平開口了,“再確認一下怎麼樣?”
“確認什麼?”敦也問。
“詳細的情形。聽了你們倆的話,我覺得都有道理。不如再問問她到底有多認真,然後再來想辦法。”
“她當然會回答說‘我是認真的’,因為她打的就是那個主意。”敦也說。
“那就問點更具體的問題。”翔太抬起頭,“比如,為什麼希望經濟獨立,為什麼對結婚過上幸福生活這條路不感興趣。還有,對於將來開店的事是怎麼計劃的,這個也得問問。因為敦也說得沒錯,做生意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問了這些問題後,如果她沒有一個切實的回答,我也會判斷她的夢想不現實,回信叫她別去陪酒。這樣行不行?”
敦也吸了下鼻涕,點了點頭。
“我覺得問也白問,不過算了,就這麼辦吧。”
翔太答應一聲,拿起圓珠筆。
看著翔太時而沉思時而埋頭寫信的樣子,敦也在心裏回味著自己剛才說的話。當陪酒小姐的時候就會被不三不四的男人騙上手,最後生下沒爹的小孩,給周圍的人添麻煩——那不是別人,正是他的母親。因為知道這一點,翔太他們才會沉默不語。
敦也的母親是二十二歲時生下他的。父親是同一家店裏的服務生,年紀比她輕。但沒等孩子生出來,那男人就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抱著繈褓中的孩子,敦也的母親繼續幹陪酒這行。別的事她也做不來。
敦也記事的時候,母親身邊已經另有男人。但敦也沒把那男人當成父親。沒多久那男人就消失了,過了一陣子,家裏又住進另一個男人。母親給那個男人錢,男人不上班。很快,那個男人也消失了,又來了另一個男人。這樣的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不知道重複了多少次之後,那個男人出現了。
那男人毫無理由地對敦也暴力相向。不,或許他有他的理由,但敦也不明白。敦也曾經因為男人一句“看你那模樣不順眼”就挨了揍,那是小學一年級時的事情。母親也沒保護他,反而覺得惹男人生氣的兒子很討厭。
敦也被打得全身青一塊紫一塊,但他小心翼翼地不讓別人發現。萬一在學校暴露了,事情一定會鬧得很大,到時日子隻會更難過。
男人因為賭博被逮捕,是在敦也上小學二年級的時候。當時家裏也來了幾個刑警。其中一個注意到穿著背心的少年身上有瘀青,向母親問起時,她撒了個拙劣的謊,那個謊轉眼就被戳穿了。
刑警聯係了兒童谘詢救助中心,對方的工作人員隨即趕來。
麵對工作人員的詢問,母親回答說,她是親手把孩子養大的。敦也至今都想不通她為什麼會這麼回答。他曾不止一次聽她在電話裏抱怨說,帶小孩煩死人了,早知道不生小孩就好了。
工作人員回去了。敦也從此和母親兩個人過日子。他心想,這下終於不用再挨打了。的確,他沒有再挨過打,可也並沒有過上像樣的生活。母親回家的次數愈發少了,卻不給他準備吃的,也不放錢在家裏。學校的夥食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盡管如此,他也沒把困境告訴任何人。原因他自己也說不清,也許,他是不願意被人同情。
入冬後,聖誕節敦也也是一個人過的。接著,學校放了寒假。可是母親已經兩個多星期沒回家了,冰箱裏也空空如也。餓得受不了的敦也去偷小攤上的烤雞肉串被抓,是十二月二十八日的事。從放寒假到那天他是吃什麼過來的,他已經不記得了。老實說,他連偷竊的事也記不大清楚。他之所以輕易被抓到,是因為逃跑途中突發貧血暈倒了。
三個月後,敦也被送到了孤兒院丸光園。
3
迷途的小狗:
第二封信已經收到了。
我知道你並不是為了貪圖享受才去陪酒。你夢想有一天擁有自己的店,我也覺得很了不起。隻是我懷疑,你會不會隻是因為剛開始幹陪酒這行,被紙醉金迷的生活和豐厚的收入衝昏了頭?
比方說,你打算怎麼攢下開店的資金?什麼時候存夠錢,你有具體的計劃嗎?還有,開業以後怎麼發展下去?經營一家店得雇不少人,你從哪兒學到經營的技巧?還是說你覺得陪酒做久了,總歸能學會?你對這樣的計劃成功有信心嗎?如果有,依據是什麼?
你希望經濟自立的想法讓人佩服,但和有可靠經濟能力的對象結婚,過上安定的生活,不也是很好的生活方式嗎?雖然不出去工作,但在背後默默地支持丈夫,這樣的家庭主婦在某種意義上,也可以稱得上是自立了。
你提到想報答父母,但報答並不隻是給錢。隻要你過得幸福,你的父母一定會很滿足,覺得得到了回報。
雖然你說如果不讚成就當沒看見好了,我還是沒法真的撒手不管,所以寫下了這封信。請你誠實地回答我。
浪矢雜貨店
“寫得挺好啊。”敦也看完,把信紙還給翔太。
“不知道那邊會有什麼反應,會不會詳細地回答將來的計劃。”
聽翔太這樣說,敦也搖了搖頭。“我看不會。”
“為什麼?別毫無根據地下結論好不好。”
“就算有類似計劃的東西,也準是些白日夢一樣的話,像是捧場的客人裏有演藝圈的人,也有職業棒球選手,他們都會支持我之類。”
“哇,那樣就能成功囉!”幸平很起勁地說。
“笨蛋,哪兒有那麼容易!”
“總之,我先去寄信。”翔太把信紙裝進信封,站起身。
推開後門,翔太走了出去。接著傳來打開牛奶箱的聲音。啪嗒一聲,蓋子合上了。這是今晚第幾次聽到這個聲音了呢?敦也不經意地想。
翔太回來了。剛剛關上後門,就聽到外麵卷簾門晃動的聲音。“我去拿信!”幸平快步過去。
敦也看了眼翔太,兩人視線剛好對上。
“你覺得會怎樣?”敦也問。
“誰知道呢。”翔太聳了聳肩。
幸平拿著信回來了。“我可以先看嗎?”
“看吧。”敦也和翔太同時回答。
幸平開始看信。起初他還是很開心的模樣,但看著看著,漸漸變得嚴肅起來。看到他咬起拇指指甲,敦也和翔太不由得對視了一眼。那是幸平緊張時的習慣動作。
來信似乎有好幾頁。敦也實在等不及了,拿起幸平讀完的信紙看了起來。
浪矢雜貨店:
第二封回信我已經拜讀了。讀完後,我又一次感到後悔。
您懷疑我隻是被紙醉金迷的生活和豐厚的收入衝昏了頭,老實說,這讓我很生氣。怎麼會有人不負責任地往這上頭想呢?
不過冷靜下來後,我覺得也難怪浪矢先生會有這種想法。一個十九歲的小姑娘說自己想開店,別人不相信也是很自然的。
最後我也反省自己,不該在信上有所隱瞞。所以我決定這次坦白說出一切。
我之前已經一再提到,我想成為一個經濟自立的人,而且經濟條件一定要很優裕才行。說白一點,就是要能賺很多錢。但這並不是為了我自己的欲望。
其實我從小父母雙亡,到小學畢業為止的六年裏,我是在孤兒院度過的。那個地方叫“丸光園”。
但我還是幸運的。小學畢業時,正好有親戚收養了我。我能念到高中,也多虧了這家人。我在孤兒院裏見過好幾個被親生父母虐待的孩子,也發生過養父母完全衝著補助金才收養孩子,連飯都不給孩子吃飽的事。我常想,和他們相比,我已經很好命了。
正因為這樣,我覺得一定要報答親戚的恩情。可是我沒有多少時間了。照顧過我的親戚如今年事已高,也沒有工作,隻能靠少得可憐的積蓄勉強維持生活。能幫他們一把的,隻有我了。而光靠在公司裏倒倒茶泡泡咖啡,是不可能辦到的。
關於將來開店,我有具體的計劃,當然也會存錢。我還有一個靠得住的智囊,他是我店裏的客人,曾經協助過多家餐廳開業,自己也有店麵。他說等我有一天獨立了,他會全力幫忙。
不過浪矢先生一定會有疑問吧,為什麼這個人對我這麼親切呢?
我就坦白說了,他提出要我做他的情人。隻要我點頭答應,每個月就有一筆安家費可拿,那肯定不是個小數字。我在認真地考慮,因為我也不討厭他。
以上就是我對您問題的回答。您是否可以理解,我絕對不是因為愛慕虛榮才去陪酒?還是說從這封信上,您仍然感受不到我的誠意呢?您會覺得這隻是小姑娘的夢囈嗎?如果是這樣,請您指點我什麼事情不可以做,什麼地方做得還不夠。
拜托您了。
迷途的小狗
4
“我到車站前去一趟。”晴美衝著廚房裏的秀代說。空氣裏飄著柴魚幹的香味。
“好啊。”姨婆回身點了點頭。她正忙著把煮出的湯汁倒到小碟子裏嚐味。
出了家門,晴美跨上停在門邊的自行車。
她徐徐踩下踏板。這是她這個夏天第三次一大早出門了。秀代可能也有點疑惑,但什麼也沒問,因為秀代相信她。事實上,她也的確不是去幹什麼壞事。
按照習慣的速度,沿著熟悉的路線前行,很快到了目的地。
或許是昨夜下了雨的緣故,浪矢雜貨店籠罩在淡淡的霧氣中。確定四下無人後,晴美走進店鋪旁邊的小巷。第一次進來的時候,她心裏怦怦直跳,現在已經習慣了。
店鋪後麵有扇門,門旁安著一個舊牛奶箱。晴美做了個深呼吸,伸手打開蓋子。往裏看時,和之前一樣,裏麵放著一封信。
她不由得安心地舒了一口氣。
從小巷出來,晴美再次跨上自行車,踏上歸途。第三封回信上會寫些什麼呢?她用力猛蹬踏板,迫不及待地想早點看到。
武藤晴美回家探親,是在八月的第二個星期六。很幸運,她白天上班的公司和晚上陪酒的新宿酒廊同時開始放盂蘭盆節的假。如果錯開了,她就回不來了。白天上班的公司在盂蘭盆節前後很難請到假,而酒廊雖然提前打個招呼就行,她又不想請假。她想趁能賺錢時多賺點錢。
說是回家,晴美回的並不是她從小生長的家。這個家的大門上,掛的是“田村”的名牌。
晴美五歲時,父母因為交通事故身亡。那是一起通常不可能發生的事故,一輛貨車越過中央隔離帶,從對向車道撞了過來。當時她正在幼兒園參加文藝會演的排練,得知噩耗時是什麼感覺,她至今都無法記起。想來應該是悲痛欲絕吧,但那段記憶已經徹底空白了。隻是後來才從別人口中得知,她將近半年沒有開口說話。
雖然晴美家不是沒有親戚,但平常幾乎沒有往來,自然也不可能有人收養她。這時向她伸出援手的,是田村夫妻。
田村秀代是晴美外婆的姐姐,也就是她的姨婆。晴美的外公死於戰場,外婆也在戰後旋即病死,秀代把她當自己孫女般疼愛。因為別無可以依靠的親戚,這真是天上掉下來的救星。姨公也是個和善的好人。
可是好景不長。田村夫妻有個獨生女,她和丈夫、孩子們突然搬回了娘家。晴美後來聽說,那女婿事業失敗,背上巨額債務,連個容身之處也沒了。
上小學時,晴美被送到了孤兒院。我們很快就會接你回去——臨別的時候,姨婆這樣對她說。
這個約定在六年後終於實現。這時秀代的女兒一家總算搬走了。重新接回晴美的那天,秀代望著佛龕說:“從各種意義上,我都是如釋重負。我也可以對得起妹妹了。”
田村家斜對麵是一戶姓北澤的人家,有個比晴美大三歲的女兒,名叫靜子。晴美上初中時,靜子也上了高中。六年沒見,靜子看上去十足是個大人了。
再次見到晴美,靜子十分高興。“我一直打心底惦念著你。”她眼裏泛著淚光說。
從那天起,兩人的距離迅速拉近。靜子把晴美當妹妹般疼惜,晴美也把靜子當姐姐般仰慕。因為家住得很近,她們隨時可以見麵。這次回家,晴美最期待的就是和靜子相聚。
現在靜子是體育大學的大四學生。她從高中開始練習擊劍,最後成為有資格角逐奧運會入場券的選手。雖然上大學期間她基本上住在家裏,但因為被指定為強化集訓的選手,她整日忙於訓練,出國比賽的次數也增加了,時常很久不在家。
不過靜子這個夏天也在家閑著。因為日本政府抵製了她渴望參加的莫斯科奧運會,晴美原本還擔心她會不會大受打擊,見麵後才知道自己多慮了。許久沒見的靜子表情開朗,也沒有回避奧運會的話題。據她說,她在資格選拔賽上被淘汰,那時就已經徹底放下了。
“不過那些已經獲得參賽資格的選手真讓人同情啊。”心地善良的她隻有說到這裏時,聲音才透出憂鬱。
晴美有兩年沒見過靜子了。過去身材苗條的她,如今已是運動員特有的健壯體格。肩膀寬闊,上臂的肌肉比一般的男子還要發達。能夠衝擊奧運會的人,身體素質果然不一般啊,晴美想。
“我媽老念叨我說,我一進來,屋子都顯得小了。”說著,靜子皺了皺鼻翼。這是她從前就有的習慣動作。
晴美從靜子那裏聽說浪矢雜貨店的事,是在兩人看完附近的盂蘭盆會舞回家的路上。當時她們正聊著將來的夢想和結婚的話題,晴美突然問:“擊劍和戀人,你會選哪個?”她是存心想給靜子出個難題。
靜子聽後,停下了腳步,一眨不眨地望著晴美。在她的眼裏,閃動著認真得令人吃驚的光芒。接著,她無聲地流下淚來。
“咦,怎麼回事?我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嗎?對不起,要是惹你傷心了,我很抱歉!”晴美慌了,趕忙道歉。
靜子搖搖頭,用夏季和服的袖子擦去眼淚,重又露出笑臉。
“沒什麼。不好意思,嚇到你了。我沒事,真的沒事。”她連連搖頭,隨後邁步向前。
此後兩人都默默無語,回家的路仿佛格外漫長。
不久,靜子再次駐足。
“晴美,我想順便去個地方。”
“順便?好啊,去哪兒?”
“去就知道了。沒關係,不是很遠。”
靜子帶她去的,是一家老舊的小店,掛著“浪矢雜貨店”的招牌。卷簾門緊閉,但單看外表,看不出來是因為到了打烊時間,還是已經關店歇業了。
“你知道這家店嗎?”靜子問。
“浪矢……我好像在哪兒聽說過。”
“煩惱谘詢盡管來找我,浪矢雜貨店!”靜子歌唱般說道。
晴美不由得“哦”了一聲。“這我聽說過,是朋友告訴我的。原來就是這裏啊。”
她上初中時聽說過那個傳聞,但沒有來過。
“這家店已經不開了,不過還接受煩惱谘詢。”
“真的嗎?”
靜子點點頭。
“因為最近我剛谘詢過。”
晴美瞪大了眼睛。“不會吧……”
“這件事我跟誰都沒說,隻告訴你一個人。誰讓你看到我流淚了呢。”說著,靜子的眼睛又濕潤了。
靜子的一番話聽得晴美目瞪口呆。和擊劍教練墜入愛河、打算結婚就已經夠讓她吃驚的了,但最震驚的,還是那個人如今已不在人世,而靜子明知他餘日無多,依然為參加奧運會而奮鬥。
如果是我,一定做不到,晴美說。
“因為喜歡的人得了不治之症啊。我絕對沒法在這種狀態下專心訓練。”
“那是因為你不了解我們。”靜子的語氣和表情都很平靜,“我想他也知道自己日子不多了,所以才盼望在所剩無幾的時間裏實現我的夢想,也實現他的夢想。明白了這一點後,我就不再迷茫了。”
而幫她擺脫迷茫的,就是浪矢雜貨店。靜子說。
“那是個很了不起的人。一點也不敷衍,一點也不含糊。我被他罵得體無完膚,可也因此看清了自己的虛偽,所以能夠果斷地全心投入擊劍。”
“是嗎……”晴美望著浪矢雜貨店老舊的卷簾門,湧起一股不可思議的感覺。再怎麼看,這裏都不像是有人住的樣子。
“我也這麼覺得。”靜子說,“不過我說的都是事實。也許平常沒人住,但夜裏過來收信。然後寫好回信,天亮前放到牛奶箱裏。”
“這樣啊。”
為什麼要特地這樣做呢?晴美疑惑地想。但既然是靜子說的,應該不會有假。
從那一晚起,她一直對浪矢雜貨店念念不忘。原因無他,晴美自己也有很深的煩惱,卻又無法和任何人商量。
她的煩惱簡單來說,就是一個錢字。
雖然姨婆沒有直接跟她說過,但田村家的經濟狀況已經相當糟糕。如果比喻成一條船,已經到了眼看就要沉沒的地步,全靠用水桶舀出船艙裏的積水,才能勉強浮在水麵上。不用說,這種狀態維持不了多久。
田村家本來資產雄厚,擁有周圍很大一片土地,但大部分都在這幾年裏賣掉了。原因隻有一個:給女婿清償欠債。全部還完後,女兒一家才離開,也才能接回晴美。
然而田村家的苦難並沒有就此結束。去年年末,姨公患腦梗塞病倒,留下了右半身行動不便的後遺症。
這期間,晴美去東京上班了。她覺得自己有責任支援田村家。
可是薪水光支付生活費就花得七七八八,幫助田村家的心願始終無法實現。
遇到物色陪酒小姐的星探,就是在她為此而心痛的時候。反過來說,如果不是那個時候,她很可能不會想去嚐試。坦白說,她對陪酒這種工作是有偏見的。
可是現在不一樣了。為了報答田村家,她在考慮要不要辭掉公司的工作,全心全意去陪酒。
谘詢這種煩惱也太亂來了,會讓對方很為難——坐在從中學時代就一直在用的書桌前,晴美沉吟著。
但靜子的煩惱也相當棘手,浪矢雜貨店還是圓滿地解決了。這樣看來,對於自己的問題,人家或許也會有很好的建議。
猶豫也不是辦法,先寫信看看吧——就這樣,晴美決定寫信去谘詢。
把信投進浪矢雜貨店的投遞口時,晴美心頭掠過一抹不安。真的能收到回信嗎?據靜子說,她收到回信是在去年,沒準現在這裏已經沒人住了,自己寫的信隻會徒然留在廢棄屋裏。
算了,不想那麼多了。晴美心一橫,把信投了進去。反正信上沒寫自己的名字,就算被別人看到,也不知道是誰寫的。
第二天早晨過去看時,牛奶箱裏果然放了一封回信。如果裏麵空空如也,她會很失落,但真的拿到手裏,又覺得太不可思議了。
看完信,晴美心想,原來如此,靜子說得沒錯。信上的回答直截了當,沒有任何修飾。既沒有顧慮也毫不客氣,簡直就像是故意挑釁自己,讓自己生氣一樣。
“那是浪矢先生有意這樣做的,為的是激發你內心真實的想法,讓你找到正確的道路。”靜子如是說。
就算這樣,晴美也覺得未免太過分了。她是下了極大的決心才去陪酒的,對方卻認定她隻是迷戀那種紙醉金迷的生活罷了。
晴美立刻寫信反駁,說她之所以想辭掉公司的工作專心陪酒,並不是為了過上奢侈的生活,而是希望有朝一日自己開店。
然而浪矢雜貨店的回信卻看得她愈發焦躁。信上竟然對她的認真程度表示懷疑,還說什麼如果想報答照顧過自己的人,結婚組建幸福的家庭也是一種方法,全是些不著邊際的話。
但晴美轉念一想,自己也有不對的地方。因為隱瞞了重要的事實,對方也就無法體會她的心情。
於是在第三封信裏,她在一定程度上說出了實情。從自幼生長的環境,到恩人現在的窘況,她都如實相告,對自己今後的計劃也和盤托出。
浪矢雜貨店到底會給出怎樣的回答呢——她半是期待半是擔心地把信投進了投遞口。
回到家時,早飯已準備好了。晴美在和室的矮桌前坐下,開始吃飯。姨公躺在隔壁房間的被褥上,秀代用湯匙喂他吃粥,又拿長嘴壺喂他已晾涼的茶。看著這一幕,晴美心裏又焦躁起來。她一定要幫助他們,她一定得想辦法。
吃完早飯,晴美立刻回到自己房間,從口袋裏掏出信封,坐在椅子上看了起來。展開信紙,和以前一樣,依然是一行行算不上好看的字跡。
但這封信的內容卻和之前截然不同。
迷途的小狗:
第三封信已經讀過了。你麵對的艱難處境,還有你真誠地想報答恩人的心意,我都充分了解了。現在,我有幾個問題想問你。
要你做他情人的那個人,真的可以信任嗎?你說他協助過餐廳開業,是什麼樣的店,怎樣協助的,你具體問過嗎?如果他帶你去那幾家店參觀,你要讓他在非營業時間陪你過去,跟店裏的工作人員聊一聊。
那個人向你保證過,將來你的店開業的時候,他一定會幫忙嗎?即使你們的情人關係被他太太發現,他也仍然會信守諾言?
你打算跟他一直保持關係嗎?當遇到喜歡的人的時候,你怎麼辦?
為了擁有雄厚的財力,你準備繼續陪酒,並且希望有一天自己開店。那麼隻要能讓你有錢,別的方法你也願意接受嗎?還是說出於某種原因,一定要走陪酒這條路?
如果除了陪酒,還有別的方法讓你經濟優裕,而浪矢雜貨店會把這種方法教給你,你願意完全聽從浪矢雜貨店的指示嗎?指示裏麵可能包括“不做陪酒小姐”、“不給可疑的男人當情人”等內容。
請你再寫一封信,回答我上述的問題。我會根據你的回答,幫你實現夢想。
你會覺得這種事難以置信吧?但我絕對不會騙你。說到底,騙你我又有什麼好處呢?
不過有一點要注意。
我們隻能通信到九月十三日。過了這個時間,就再也無法聯係了。
你好好考慮一下。
浪矢雜貨店
5
送走第三撥客人後,晴美被麻耶帶到了員工洗手間。她比晴美大四歲。
一進洗手間,麻耶就揪住了晴美的頭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