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是人報一聲(1 / 2)

零八年五月份,青島的天色像湛藍的貓眼兒石,跟膠州灣遠灘的海一個顏色。天上兩三朵,很閑很慢的變換各自形態,胡同裏兩三個老頭兒薄棉襖還沒去身,坐在馬紮上,泡在日光裏,抓不住流年的尾巴。香港東路兩翼行道樹染了青,玫瑰滿身是勁兒,心裏噴了井,腳底生了風,居異地的喜悅比及滿清洋教士南懷仁,教人憂心他的不拘宗教禁臠,菩薩低眉的普渡心會因了荒誕無常的現狀變得金剛怒目。玫瑰肚子裏裝著一隻鼓風機,攛掇著他車軲轆向前轉。他提前幾天向蘭子君辭行,子君知留他不住,他本勞神在幫大哥打理蘭家在青島的生意,玫瑰臨走,這些日子他放下勞累,一門心思的盡周全地主之誼,與他遊樂。

這天,太陽當頭,晴雲萬裏,偶有風吹,細微聽得到刷拉拉的枝葉摩挲。兩人吃了午飯坐在旅館陽台上曬太陽,說這些年各自的經曆見聞。子君心裏隻覺得淒迷,士農工商眼見著都觸摸了遍,除了接受年齡毫不吝嗇的饋贈,其餘仍舊一無所有。事實是如此,他卻要把往曆吹噓得精彩些,像許下承諾出門釣魚的人,臨回家沒釣到一條,轉到菜市場買兩條回家炫耀一般。兩人一齊把腳搭在陽台梗上,像在高處吊著一個繩,陽光一曬,醉醉蔫蔫的,腳麵子上蠕動瞌睡蟲便上來了。恍惚中有有敲梆子賣老鼠藥的,唰唰唰掃大街的,孩子上學不知禮貌刺破喉頭的。子君隻覺得這胡同隔了世,全給午後陽光湮在慵懶的婚紗裏。遠天呼嘯著飛過來一架飛機,嗚隆隆拖長了尾巴尖叫著過去了。兩個人同時被驚醒了,那輛沒公德的摩托車出了巷子仍舊肆無忌憚的鳴笛。被它這麼一攪合,兩個人反倒都沒了睡意。車到了就跟車走,船來了就跟船流。不由得子君來了念頭,扯著玫瑰下樓去車行租車。車租來了,去向便成了問題,跟著感覺走,要有傾其所有的決心。就如同大武行的人打太極,以心中無招最勁,裝滿了菜籃子心中沒有菜譜,燒了烈火大白菜大蘿卜竟然亂燉得出佳肴珍珠翡翠白玉湯。兩人一人一騎,未及子君道出心中所想,玫瑰已然“嗷哦――”興奮的一聲嚎,狼見獵物一般躥到了領路人的位置,咬著一條公路嘶吼著一路絕塵。兩人似乎踏上十萬八千裏的取經路,慢慢修遠,沒頭沒盡。行車到了夜黑天,已是暮色四閉,看不清周圍草木沙石,稀有過路的行車,兩隻車燈瞪出兩炬香蕉黃的聚光柱。二人感覺出車身失了平衡,車頭上翹,車尾下傾,定是在走上山公路。兩個人鳴笛示意,放慢了車速,被驚擾的飛蟲這才跟上來,團團聚聚在兩束光柱周圍開會。發動機的轟鳴聲小下來,驟時聽到滂沱澎湃的嘩啦嘯聲,驚濤拍岸,鼓聲連天。二人停下車,不約而同扭動車頭,將那兩炬光柱分別照向各自路邊。子君這邊是聳天的崖壁,斷劍斜插,傍著馬路沿料峭向前。玫瑰突然高聲呼喊起來,顫顫巍巍的興奮,子君下車走過去,循著玫瑰照出的炬光柱看,也不禁嚇了一跳。那炬光柱像過欞的熹光被納入另一個天地,渺小而無力,光柱外可以隱約看得清洶湧的波濤,鐵青的輪廓上下起伏,那光束成了激光燈射出來的一個點,隻供玩笑撓癢來娛樂。鐵青的浪頭拍打著腳下的斷崖,劈劈啪啪,像困獸圄鬥的狂蟒,隨時會掙脫了牢籠亮著寒光冷劍的毒牙躥上來。二人隻覺得腳下在擂戰鼓,每個鼓點都擂到神經末梢,驚得他二人紛紛向後退。海風刷拉拉迎麵來,山上的海風比平地裏要淒涼,子君裹了裹衣襟要下山,玫瑰執意要體驗末路窮途的絕望。子君心知西方人骨子裏的冒險精神一旦被挑撥起來,身體欲望的滿足完全被精神欲望鉗製住,如內急難耐的洪水猛獸,非到了眼見聽到“倏拉”一聲衝幹淨了馬桶的地步是決不罷休的。玫瑰倒是很配合子君的心思,解開腰帶站在懸崖邊上一瀉千裏。李太白作“飛流直下三千尺”,時過兩千年才等來第一個理論化作實踐的外裔擁躉。

二人繼續往前走,山勢越來越陡,行車越來越難,兩輛車子像負重的力士,昂嗚昂嗚在山間嘶吼。子君冷不丁的回望,極飄渺處有兩三點驀然的光,閃爍隱現,並不比棋布的星辰明顯,越往上他心中越覺淒寒,便與玫瑰商量妥了,下個轉彎還不見路轉峰回就驅車下山。冥冥中自有指引,轉過一個彎,亮著幾盞燈,臥著一座廟。二人把車子熄火停在路邊,徒步前行。倒是也怪,老遠便見門前石階上佇著個人,頭頂一門兒亮堂,二人站在石階下不知人鬼,不敢冒然向前。子君一把掐住玫瑰的胳膊作依靠,向石階上的人喊話道:“是人是鬼,是人報一聲。”子君渾身顫栗,像對著電吹風講話,音舌被風吹得七零八落。玫瑰經受不住子君掐他的胳膊壯膽,一輪膀子擺脫他,顧及四下左右,撿一隻木棍嘴裏含混著英語便往上衝。仙捉本地鬼,鬼打本地人,隻不知冤魂厲鬼可是分國而治,違法亂紀也有潛逃國外這一說,若是有,便要維係陰陽守恒,等到玫瑰魂歸上帝之後才能引渡開判;麻煩一出接一出,宗教信仰的差距,上帝耶和華不會輕易向閻王無常交人,小說要憤怒譴責翻篇過去,大說便是宗教信仰引發的次元時空戰爭。這亂七八糟的聯想是子君下山後的引申,他當時梗概想著“國際”“戰爭”兩個框架,閑下來要像孩童水彩畫一般塗上顏色。那站在石階上的鬼似乎被玫瑰嚇破了膽,見玫瑰嘴裏嘰裏哇啦,手上還掂著一支悶頭棍,走到門下燈光裏看,黃髯發,藍眼睛,大鼻子,白皮膚,就是鬼也沒見過這麼醜的。他雙手合十,向玫瑰一彎腰,道一聲:“彌陀佛,施主莫擾了這方清淨。”子君耳朵聽得翔實,不怪那人站在燈下光門兒透亮,原來是遇見了寺廟,慌忙叫停住玫瑰。子君拾級上來,湊到門燈裏來瞧,那僧人體盤微胖,寬額平顴,頂著六個燙斑戒點,他低眉輕眼在子君身上略一遍,合掌彎腰向子君行禮,子君同樣合掌還禮。胖和尚取下門楣上掛著的油燈提在手裏,道:“二位施主隨我來。”子君趕著下山,並不願進寺,直問道:“小師傅,我們這一路上來,無心擾了貴刹清靜,我們這就下山,就此別過。”那胖僧人教子君留步,道:“雖為酒肉客,舍利塔下過;朝插無心柳,暮緣苦遠佛。何不進來一敘,禪師靜候多時了。”說罷,抬腳邁步,在前麵引路。“苦遠”二字嘴裏咂著麵善,忽然想起來,子君心中一顫,這苦遠禪師正是五年前斷他命犯天孤的嶗山僧人。他素來唯天命不從,逆遇而行,乖張睥睨,步步走來,已是父母離異,手足麻木,唯利是圖,摯交入獄的入獄,暴斃的暴斃,他自己也是孤琴獨奏,難遇良瑟同鳴。子君步步緊跟著那盞微熹的燈火,他隻覺得那燈同如阿拉伯神話故事中的那盞神燈,燈紅火明的被點亮一次,就要救人危難,易人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