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子君樓梯上到一半就聽到小東閣間裏?O?@碎語，有人在商量說話，“咕咕咕”像轉角那邊的鴿子，隱蔽性與言語力度上，像不敢見天日的評判言論。算算日子，今天剛好是周末，他想起福樓拜的星期天，那木樓裏總是高朋滿座，名流雲集。他怕驚了氣氛，輕輕敲門。嘀咕聲隔著門戛然而止。幾隻黑鴿在窗台上蹬地起飛，朝遠天飛去了，天空逼成極淡的淺藍。蘭錦程開門，正襟危坐的無聲寂靜沸騰成一團和氣的熱烈歡迎。腳底下鋪的紅棉毯，隔一塊開一朵白花紅蕊的牡丹繡，踩上去以為要陷進流沙裏，幸而隻陷半隻腳，那牡丹卻被踩陷了。子君一壁恭敬地與“黃部長”問候，一壁與錢德勒輕輕握手的一瞬，他想這錢德勒青筍一般平常的眼神中定包裹著捶打扁了的無奈，如果男人與男人也可以過電，錢德勒是恨不得過十萬伏的交流電教子君斃命的。誰料，那錢德勒熱情得像一隻輕巧的陀螺，四麵八方的轉動，招待得各位長輩與官階似乎都要笑出一朵花兒來。吳沛菡與“黃部長”、蘭錦程對坐一張沙發旁的軟椅上，錢德勒竟然招呼子君坐在沙發的另一端，仿佛這是錢家，他是主，子君是客。轉念一想，也算是他們“情敵”間的分庭抗禮。子君還有心思猜想，如果錢德勒聽信姚婷玉的一麵詞，餓虎取食撲向他而來，沙發中間的空餘足夠他打發時間來躲閃。想必，錢德勒有與他同樣的擔憂。子君拾起眼皮，不經意掃一眼在座各位，耷下眼皮來，竟然烙在腦海裏烙下的是一張統一沒有眼鼻眉的麵皮，心懷鬼胎。中間圍著一個搪瓷的炭火盆，火苗不旺，足夠取暖。這不是藝術交流，是政客峰會。他把大衣領子豎起來，縮縮脖子剛好把耳朵遮住，準備參與零發言權的弱國外交。
原來黃冠華被調任外市的農業局長，與他平級對調的是位方局長。這方局長本有升遷的機會，隻可惜在他到任農業局長之前，那裏的果樹種植好像濕地裏的狗尿苔，官員是被調任而來的及時雨，下過幾場雨出來幾次。值得玩味的是他行黃老學，休養生息不出成績，隻能平調。這位方局長是位學究，不喜煙酒，不近女色，不收恩惠，一生祈願做個大學校長，卻始終事與願違。正譬如中國官場不允許做出福爾摩斯來，撐破天是包青天，仍舊始終逃脫不了以功表賞的謫升路。他潛心研究的腕子很有一套，政績戰略之類就要愚鈍一些。即使左右臉，也有美醜之分，更況左右手之間的靈光與笨拙。仿佛海報宣傳畫上的摩登女郎，沒有看到她出演的影視劇，窈窕身段便已經被讒言千百次。那宣傳畫上的女郎是死的，這活的方局長讓稅務大院裏的一幹等著提鞋端茶的人犯了難，人間煙火裏琢磨不出他的喜好，人還沒到就已經被局裏人私底下叫出了名號――“聖人蛋”。
方局長到任，正值初冬，專門放了三把火取暖，“散漫”“冗員”“貪汙”與蟑螂、臭蟲、蒼蠅一起被列為歲寒三害，方局長對症下藥，得到一定成效的整治。剛開始，局裏人都還以為是個假把式，拉起來一張紗網，一定有鑽得進的孔。明裏暗裏試個遍，個把月下來，這網還真是起了驅蟲妨害的效果，大小賄禮一件也沒有塞進去。“中央部長（不長）”“黃部長”、“青年有為”吳科長與蘭家、姚家、錢家的雙贏共生無以為繼，三家人急，兩位科長同樣也急。姚家與錢家聯姻，姚家與黃家又是姨親，蘭子君與錢德勒受聘，稅務局便成了他們三家的娘家大院。娘家人裏的“黃部長”與吳科長是黃冠華麾下的娘家哥，定期從三家人手裏取一筆“贍養費”，中飽入懷中私囊。離了娘家，媳婦贍養擔子輕，可這筆贍養費比稅款分量當然也輕得多。黃冠華是彌留之際混沌不清的的老太君，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便過去。現在換這不搞人情的“方聖人”，好比假死過去的老太君回光返照回來，立馬換了個人似的，分得清是非黑白，不糊塗也不迂鈍，娘家哥舉手搔個癢也要打聲請求。三家吝嗇錢財，兩位科長要刮油水，這才聚到一起商量個轍子。說是商量個轍子，卻牛皮吹到天上，上天下地，中間隻剩下他們的一張嘴。引經據典、古今中外、名流教流都教他們請來鋪陳，最後一個急轉，激流勇退，混入茫茫人海，自甘平凡，光彩處的謝幕，此恨無人知。蘭錦程念過書的人，一番威服眾人的演講，博得“黃部長”“文能提筆，武能定商”的捧舉。在座陳詞激揚後歸於平靜，似乎剛剛想起來此行目的，蘭錦程是獨苗論事的人，全票通過。“你知道不――”這是他好為人師的標誌語言，周圍滿座，子君下意識的掩住麵躲藏。“無足赤金，無全整人；好比大雨滂沱而下，大地汲水，萬物吸納，隻有庭前大石頭，為何雨落其上卻入不得？赤炎烈烈，焰火熊熊，投石其中，刨出足以灼手。雨入不得，火來係鈴――火是鑰匙。惡人可受化，浪子能回頭，須要的是配置攻克頑疾的良藥。方局長不多我們在座一眼一耳，‘攻堅兵，施良策’，所謂術業有專攻。”說了等於沒說的答案，竟然鼓舞得一圈人大有如沐春風的恍悟。子君環顧四周，一臉迷惑，他擰了擰自己胳膊上的肉，還有疼痛感，他隻能用Out來提醒自己被摩登文化甩掉老遠。他疼痛的一隙，瞥見錢德勒一邊拍掌一邊輕蔑的詭笑。子君忽然想起來，這錢德勒是康乃爾大學人文領域的博士，不是黃吳二人一般的白丁，一定腹中有足夠的墨水，心裏麵藏著不表才能“虎”得過去。子君絞盡腦汁，不情願在意識裏給了一圈人台階下。那隻搪瓷盆裏的炭火被沛菡燃旺起來，子君想起二戰時期羅斯福的“爐邊講話”。蘭錦程避其鋒芒，給在座人留下叫作“希望”的念頭。“黃部長”們逢迎出“為而不爭”的老莊人道。一出一迎，皆大歡喜。他在局外，外星物種奧特曼（OutMan），理解不了地球人高智商的世故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