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的早上,蘭鎮要行拜年禮。年紀輕輩分小的本家湊成一夥,不分家族姓氏,到年長輩高的每家每戶行拜年禮――跪拜禮――磕頭禮。蘭家的一夥是到了五福邊上的一群後生,爺爺的爺爺是瓜蔓頂子。往常有輩分卻不受待見的老人,大年初一早晨絕對有了擺譜的理由,各自端起一隻旱煙槍,躺在搖椅上接受頂禮膜拜。等各家的後生登門,說句拜年話,磕一個頭,交情深的留下來寒顫幾句;更多的是磕完頭便走,仍舊秉承清王朝末年的保命警言:多磕頭,少說話。大清早起來,蘭家兩位老人如往常一樣,有不一樣的地方便是子君回了鎮,他們要伺候。因為登門人多嘈雜,教人不能安心,蘭鴻儒這天也暫停晨讀。二老一心想著款待孫子,這邊忙著燒開水下餃子,那邊後生來登門行禮,他們要做出長輩的樣子,掀著手請他們起身。沒有兩個頭的拜年禮,也隻是做一個樣子。兩邊忙不過來,蘭老太太便怪罪登門拜年的後生給她添亂。“等會兒子君起來,吃不上熱餃子,可要嫌我虧待他,他媽又要和我吵。”等蘭家的後生來了,蘭鴻儒喚子君起床,要他跟著大夥一起拜年去。
領頭先的見到蘭子君,臉上表情似乎才是真正的過年表情,他把手放到胯腰上喜道:“當年跟著他爸走的時候才這麼高,現在,你看,都長成這麼大的人了。”又推謙道:“大爺,行嗎?”蘭子君成了輕易不能碰的寶貝,拿放都要先得了蘭鴻儒的話。蘭鴻儒點頭道:“行。”他把手又放到胯腰上,再表示一遍他的優越記憶力,道:“子君走的時候才這麼高,外麵天高地遠大世界的,怕是咱鎮上的禮早忘了。再看我大侄兒大衣皮鞋的,這行頭氣派,弄髒了怪可惜。”蘭鴻儒回過頭去對子君道:“跟著三叔學,在大夥兒後頭,人家磕頭你也磕頭。”又對三叔道:“他就是飛到天上去,也是鎮上的人。聖人言,固知需學,德也需學。非學無以廣才,非學無以養德。”好像聖人真的重活過來發號施令,任何人都要唯命是從,容不得三叔與子君有任何異議。因為他們聽不懂,他的聖人言便顯得很有力量。
子君看論談古今中外的書,講評中國封建專製的餘孽仍舊受到農村鄉民的奉拜,他隻當好玩,可以親自體驗中國封建的慣性傳統,便好奇的跟著一行人去了。禮行到半個上午頭才結束,他已經深刻體會到下跪磕頭的辛苦。他哪裏受過這等甘願的罪,直跪得他疼得仿佛將一雙好腿硬生生折成兩截,在中間打了兩個大洞,直覺得沒了膝蓋。他心底裏的不滿教他想起書中有思想的話,極盡他對傳統拜年禮的諷刺:中國極端專製的孽種,西洋宮廷裏尚且隻跪一條腿,隻有對上帝才跪兩條腿;中國人對人就要跪兩條腿,不但要跪,而且還要磕頭,還要磕響頭。不知道這樣的陳規陋俗會否撰寫進蘭鴻儒的《城鄉編年考》中去。子君借他心中的不滿,他第一次質疑起蘭鴻儒來。傳統是一代一代遺傳的窠臼,是上一代受盡折磨後的病態心理――要後人感同身受同樣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