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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夜
我已經很久沒有經過這樣的月夜，中秋將至，月亮近乎完整的圓，夜夜都是那樣高爽的清涼，月亮的清輝裏裹著嫋嫋浮動的淡淡桂花香。這讓我突然有了一種溫柔和纏綿的情緒，我想起一千年前，我在故國的花園裏對著月亮許願的夜晚。
雖然後來，我許下的願沒有一個能夠實現。
但這並不妨礙我再次興起這孩子氣的念頭。
跳進鑄劍爐的時候，我十六歲。後來我成了鬼。一千年的歲月也沒有給我的心上留下多少滄桑。鬼和人是不同的吧。時光可以在人的額頭刻下越來越多的印痕，在他們的鬢角留下越來越重的風霜，在他們的心頭留下越來越厚的老繭，一千年，人如果活一千年肯定會大徹大悟到厭倦，從而渴望死亡或者幹脆放棄紅塵成仙，但是鬼，做得時間越久卻不明世事，於是就被人稱為幼稚，或者單純。
我悄悄爬起來，穿好衣服走到院子裏去。
月亮跟一千年前的樣子沒有什麼不同，是誰告訴我對月亮許願可以實現呢？我所有許過的願，在我死之後，我都看到了他們殘酷的結局，跟我的想象完全是背道而馳。我曾經天真地祝福並且堅信不疑，母後和父王會恩愛長久壽同日月，但是在一年之後，他們就先後駕崩，留下一個破碎的家國在戰亂的風雨中飄搖；我曾經甜蜜地以為可以和哥哥永不分離，可是國破家亡那天我混亂中跳進了鑄劍爐，身體煙消雲散，魂魄被囚禁在那柄劍裏，和哥哥離散了千年。
我呆呆地看著月亮，半天也沒有什麼靈感。低下頭來，我發現自己走到了通往前院的月洞門。
斜對著月洞門的是哥哥的房間，窗戶洞開，雖然房間裏沒有點燈，很暗，但是我的眼力很好，因此我清楚地看到哥哥靠在窗前望天發呆，臉上的表情——那是什麼表情？我一陣恍惚，仿佛我正站在千年前的故宮，而我看著的正是我那真正的王兄——龍陽。
我從未見過比王兄更英俊的男子。我聽宮裏的老宮人說，王兄嬰兒時即顯現的清秀絕俗的容貌，讓父王和母後無比的焦慮和不安，長相太好的孩子容易養不活，因此每次祭祀的時候，父王總要在祈禱國泰民安五穀豐登之外，額外求上天護佑王兄。他有時候會覺得，自己向上天要得太多了，所以就對人民格外的仁慈，免除很多賦稅，並要求我們也過儉樸的生活。
王兄順利地成年，關於他絕世無雙容貌的傳說，當時在大大小小的王國之間流傳，讓無數個少女患上不治的相思。每一次我跟王兄一起出門，王宮外，都城的街道兩旁都會人山人海，個個翹首以待，哪怕從車簾縫瞥見龍陽太子的一片衣角和一縷發絲，都會激動不已。
對於這樣人聲鼎沸的熱鬧場麵，我總是很激動，他們那樣渴望看到的龍陽太子，傳說中天神下凡一般的人物，是我的哥哥啊！而且他就坐在我的身邊。
這時候，他總是用那雙黑到透藍的眼睛微笑著看我，他也會偷偷地從車簾的縫隙中往外看，然後吐吐舌頭，淘氣地笑。我很喜歡他這樣的笑，可是隻有我偶爾會看到吧？
我現在才想起來。除了在我，父王和母後跟前，他好像是很少笑的。我經常會撞見他一個人發呆，幽藍的眸子裏有深重的迷茫，他仰頭看著天，心思仿佛迷離而遙遠。臉上的表情很複雜，似悲似喜，我讀不懂。我不知道那會兒他在想什麼，也從來不敢問。
我就一直呆呆地站在遠處看著他，這樣很久很久。如果沒有其他人打斷，王兄會以一聲長長的歎息來結束他的沉思，在他臉上糾結著的複雜表情一一散去，沉澱下來的，是說不出的落寞和憂傷。我為什麼不問呢？現在我再也不可能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麼了。我又一次清楚地聽到了王兄幽幽的長歎，於是我也歎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