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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鬥 BY: goodnight小青
黑子:夜深忽夢少年事
小時我並不曾疑惑,為何母親的樣貌與我的這般不同。隻記得愛看她晚間織布,將那排梭子軋軋地推拉來去,油燈影子篩在她藍花襖褲上,根根纖細的排紋如同魚刺,煞是好看。母親總是在晚間忙碌,鎖著眉頭仿佛心事重重,直到看見我,她便笑了。
我扒在水缸邊探頭張望,眼睛溜圓的漆黑閃爍。母親在那口赭黃底子粉綠團花的粗瓷大水缸上麵加一個葦杆編的蓋子,稀稀疏疏的好透氣。晚間點起油燈的時分,水麵上便撒一片班駁的影,好個迷離景致,不輸與鬆枝碎鎖玲瓏月。但我卻什麼也不懂,獨自在缸底玩水,見那些影子都滑溜如泥鰍,隻是費了老大心力一條也鉗不住,便厭了。一縱身頂開了蓋子,牢牢扒住缸沿,下半身且還懸在缸水中悠悠畫著弧線。
我記得母親告戒我不準在屋中弄出聲響。所以輕悄小心,隻是閉著嘴扒在缸沿看她織布。軋軋地推,一來一去,一來一去。終於忍不住,身子一卷,伸了腳爪輕輕地爬搔缸壁。
母親就從織機上抬起頭來。油燈暈罩住疲憊溫暖的笑容。
我家黑子餓了吧。黑子真乖,來,到媽媽這兒來。
我巴不得兒一句,爬出水缸歡欣鼓舞地過來,就濕漉漉地鑽在她懷裏。母親喂我奶的時候總是把垂在胸`前那條粗大的發辮盤在頸子上。我喜歡她的辮子,一邊咕嘟咕嘟吃奶一邊睜著眼睛看那麻花大辮,有這樣長,漆黑發亮地一圈一圈盤繞在母親雪白的頸子上,花紋綿綿地蜿蜒。以致我一度以為那是一個和我一樣的孩子。
乳汁清甜溫熱,汩汩地順著咽喉流下。我大力吸吮。那時我從不知道我的吸吮對於母親竟是一種莫大的痛楚,以致每一次哺乳之後她都要暈去幾個時辰。我隻是以為她睡著了,便一聲不吭地溜回缸中睡下。
黑子乖,吃飽了自己去睡,記得蓋上蓋子。媽媽累了,要睡覺——黑子聽懂了嗎?母親解開衣襟把我抱在懷裏時這樣微笑地說。我粗糙的鱗甲在她身上留下濕漉漉的痕跡。
那時母親不告訴我她哺乳的痛楚。她所有的痛楚,從不對我提起。
我跟母親住在關外的村莊裏。那地方又叫關東,有大片油黑肥沃的土地,高粱漫山遍野拔起巨大的青紗帳。還有大豆與稻穀。這裏的土地似乎天生就是要以這樣豐美的麵貌養活了一大批在關內活不下去、故來此“闖關東”的人。土地有的是,且無主,隻要肯動手,總是餓不死的。所以年年複年年,闖關東的流民不絕,蕃息到後來往往也忘記了原本祖先的所來之處,便將這豐饒的黑土地作了故土。就像我母親一樣,管是根子曾在塞北江南,她隻知自己是一個關東的大姑娘。
所謂關東是要按照長城來說。一道長城,分了關內關外——這些都是母親講與我聽。然什麼是長城,關內又是怎樣個情形,她自己也不甚了了,我便玩耍時有一搭無一搭地順了耳朵聽來,不往心上去。有時母親沉默不語,許久,我彎過身子去回頭看她一眼,見了她的粗布襖褲麻花大辮仍在,便覺安心。於是繼續掉頭去玩。
母親從不懷疑我是否懂得她所說的話,盡管我從不言語。夜深時她總是將我攬在膝上,絮絮地對我說上許多話。她把什麼都講給我聽。大概母親是很寂寞很寂寞的吧。但彼時我隻是歡喜蟠在她的膝頭昂首望到那條烏黑的大辮子,感覺她的手指輕輕地撫摸過我每一片冰涼的鱗甲。
黑子我的兒,媽就隻有你了。媽不知你從哪兒來,我的小孽障......我的乖兒。
母親總是這樣說。我聽了便攀上她肩頭去偎她溫熱的臉頰。母親的手指繞著我頜下的須,她身上有非常好聞的粗布與青草的氣味。
那時我心裏就想,要是我們家裏真的就隻有母親跟我,沒有舅舅,該有多好。
我母親姓李。從小喪了父母,依長兄務農過活。十八歲上有一日到河邊洗衣裳,不留神連人帶衣籃,一股腦兒跌進水裏去。北方女子不識水性,隻覺口鼻嗆得辣痛,一股股冰涼的直灌進肺腑裏去,人糾纏著水草,翻騰掙紮,隻是下沉。眼前盡都是渾濁的綠色,身不由主,隨水流團團地急轉。心想這番定是死了的,誰知渾噩中忽覺著身子輕了,像有什麼托著,往上帶。手腳胡亂撲騰,居然爬上岸來。衣裳棒槌都尋不得了,便驚魂未定地回家去。過後,也便不在意,隻再見了水總躲得遠遠的罷了。
豈知就此肚子竟一日大似一日。瞧著很顯懷了,哥嫂怒不可遏,關起門來逼問究竟是和哪個偷了,再三再四也問不出個姓名來。哥嫂無法可想,怕人傳揚說李家二丫沒曾嫁人便大了肚子,辱沒了家聲,隻說妹子得了天花症會過人,將二丫藏在家裏不讓人瞅見。十月後瓜熟蒂落,竟然臨盆。便生下了我。
那夜母親腹痛,並不敢請接生婆,便是我舅媽自家與她接生。母親說,那時我才露出個頭來,舅媽看得一眼,叫也未曾叫得一聲便厥倒過去。是母親自己親手把我接出來,剪了臍帶。後來舅舅拿了刀子進房,說我是妖怪,要殺。終究還是沒敢下手,趁夜半無人,將我拎出去丟在河裏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