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回

天上一輪上弦月,月色慘淡,烏雲叢生,庭下樹枝影錯雜,梧桐隨風搖曳,一根枯枝被淩烈寒風折斷,驟然驚飛寒鴉。

榮宜從夢中驚醒,一身冷汗,她死死抓緊榻沿,盯著白色帳子。

整個臥房一片素白。

有人忙跪在榻前,問,“夫人現在好些了嗎?”

榮宜猛地抓住侍女的手,“月竹,我……”

“夫人?”穀雨忙道,“我是穀雨。”她心中納罕,誰是月竹?見榮宜滿額細汗,忙掌了燈,拿起一方帕子遞了過去,“夫人是做噩夢了嗎?”

“穀雨?”榮宜差點又發出尖叫。

穀雨明明已經死了。

是鬼?

穀雨應了一聲。

榮宜定了定神,她看四周,好像是自己兒時的閨房,又看向窗,窗上有霧凇,便問,“這裏是燕京?”

這肯定不是謝府。

顧太後一杯鴆酒送她上路,難道現在身處奈何橋上?

榮宜掐了自己一把,居然是疼的。

鬼也會覺得疼?

“夫人忘了?老國公爺傷重,也今天早些時候去了,您神情恍惚,太尉便做主將您從寧侯府裏帶了回來,夫人先喝口茶定定心神,緩一緩,您一定是傷心太過了。”穀雨便寬解她。

穀雨從心裏同情主子。

榮宜卻轉過頭,“現在是什麼時候?”

“子時。”

“……”她本想問是今夕何年,沒想到穀雨給了個這麼不倫不類的答案。

“扶我起來吧。”她覺得這單調的白色看起來就令人心頭生悶。

結果才站起來,便和妝鏡打了對眼,她猛的一哆嗦,竟嚇得退後半步,跌坐在床。

鏡中女子莫約雙十年華,容貌清麗,眼角微紅,想來是哭的。

二十幾歲的人跟三十出頭截然不同。

沒有時間顧鏡自憐,“我要見四妹!”榮宜一把推開門,寒冬時節,她竟穿著寢衣赤腳跑到屋外,穀雨嚇得趕緊抓起衣服和鞋,跟了上去。

榮宜沒跑幾步,便撞到了霜降。

霜降一愣,連忙解下`身上夾襖,裹在榮宜身上,蹲身請安並喝問穀雨,“你是怎麼當的差?”

穀雨真的是連哭的餘地都沒有,於是並未辯解。

“四妹人呢?”榮宜問。

“太尉進宮了。”霜降說。

平國公府的大丫鬟都是以二十四節氣命名,因榮真為開國郡公,頗有很多說不清道不明的部曲和地產。府裏部分女部曲入府伺候,名為貼身侍女,實為暗衛。

榮宜想起來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皇帝三十九了,打算搏一把南征,結果長江結冰,敗走荊州,趁燕北空虛,燕北王賀蘭晴謀反,欲取而代之。她四妹本坐鎮遼東盛京,奉詔率兵平叛,結果她丈夫因平叛用力太過,衝殺過猛,喜提陣亡。

她丈夫寧侯世子孫玉中流矢死了。

父親平國公榮真是跟著去打了南朝,不料於荊州大敗,肚子上中了一箭,回來後拖了幾天才死。

榮真本有一子,結果那個小弟弟沒活過五歲。加之榮家原為遼東世家,四世三公,因她與長姐榮宓是公主所出,從屬楚家宗親,遂選中母親已逝的庶出四妹做繼承人。

四妹榮憲從小便安排熟悉軍務,代掌遼東道。

燕北王賀蘭晴伏誅,然而皇帝也沒多活幾天,隻撐著回到了燕京。

榮憲今日進宮其實是因為皇帝要托孤。

太子體弱多病,故命皇後顧笳日後攝政。

榮憲奪情,賜襲爵,拜左柱國,加樞密使,節製十二州諸軍,賜印同道堂。

內閣六大學士為顧命,首輔鄭瑜封太師,拜上柱國,賜印禦賞。

凡聖旨,需三印齊全方可下發至中書省。

太後以尊位節製兩大顧命,兩顧命以印節製太後。

楚家兵馬得天下,皇帝手裏還是有幾個兵的,結果荊州一役,死傷慘重,打死了十二萬人,什麼都沒給他兒子留。

天子,兵強馬壯者便可為之,寧有種乎?

榮宜知道皇帝這番考慮其實沒有任何問題。因為手裏有幾個兵、不掉鏈子、能打仗的幾個選項中,隻有榮憲是個姑娘。

荊州兵敗,長江解凍後萬一南朝揮師北伐,必須得一個手裏有兵的在朝中說話。

榮憲女子之身,且非楚家媳,就算想取而代之,怕也難為。

就算後來,顧太後清算謝家,一杯鴆酒送她上路,也沒見榮憲反了,甚至榮憲沒有跳出來說話,默許了這件事,大概不是同父同母的同胞姐妹,還是隔了一層。

榮宓也就算了。

榮憲手裏有兵,在外有威,憑什麼不吱聲。

榮宜鼻子一酸,覺得委屈,眼淚差點下來。

隻需要開個口的事情,憑什麼?憑什麼她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做。

她母親湖陽長公主視榮憲為幾出,而且體諒她年幼喪母,多加照顧,素來有求必應。榮憲在家裏的待遇有時候甚至壓過了她跟榮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