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民國二十年(1931)(1 / 3)

胡適重返北京大學,拉開“北大中興”序幕。九一八事變喚起國人和知識分子的愛國熱情和血性。

1931年,是民族危機爆發的一年。南京政府公布《危害民國緊急治罪法》,嚴刑峻法,嚴加控製言論。7月,新月書店北平分店被搜查,幾百冊《新月》被抄沒。王造時登上書生論政舞台,在《新月》發表《由“真命天子”到“流氓皇帝”》檄文,酣暢淋漓,譏諷當局,是《新月》論政時代結束前最為響亮的鳴鏑。

胡適重返北京大學,選聘丁文江、徐誌摩、錢穆、李四光等著名學者到北大執教,一時間,北大人才雲蒸霞蔚,社會各界謂之“北大中興”。

九一八事變喚醒了國人的愛國熱情和血性。胡適等知識分子在關乎國家存亡的曆史關頭,以一腔愛國熱忱投入這場民族自衛戰爭。

此時的周作人是以大時代弄潮兒的身份登上曆史舞台的。但到了1931年,他在致信汪馥泉時說,當前“封建思想更深且重,所以社會現象亦更不佳,既無反抗之誌與力,我想且稍取隱逸態度為宜”。其散文中溫暖的人情和人性也漸漸淡化。

冰心散文集《南歸》《先知》出版。朱自清作《論詩學門徑》《論中國詩的出路》。沈從文《論朱湘的詩》《論劉半農的〈揚鞭集〉》《論中國的創作小說》等論文發表,創作小說《夜漁》《三三》《虎雛》《黔小景》等。胡適發表評論《評〈夢家詩集〉》《以錢穆先生論〈老子〉問題書》《論牟子〈思想論〉》《辨偽舉例——蒲鬆齡的生年考》《〈醒世姻緣傳〉考證》等,出版《淮南王書》。

“你總是這樣叫人牽掛”——胡適重返北京大學

1930年11月30日,胡適在北方凜冽的寒風中,抵達北平,卜居後門內米糧庫四號。距1927年5月17日,自北平遷居上海,已過三年半。其間,胡適曾三次回到北平。

1929年1月,作為董事會董事,胡適北上參加了北平協和醫學院校董事會議。他抽空去探望在重病中的老朋友梁啟超,不料他趕到時,梁氏剛剛病故幾個小時,他悲痛中參加其大殮。後又去北京大學舊地重遊,感觸良多,賦詩《三年不見他》感懷:

三年不見他,

就自信能把他忘了。

今天又看見他,

這久冷的心又發狂了。

我終夜不成眠,

縈想著他的愁、病、衰老。

剛閉上了一雙倦眼,

又隻見他莊嚴曼妙。

我歡喜醒來,

眼裏還噙著兩滴歡喜的淚,

我忍不住笑出聲來:

“你總是這樣叫人牽掛!”

1930年6月和10月,胡適受邀到北平演講與參加學術活動,同時也為來北平尋租新房。胡適在日記中說,他每次演講都是人滿為患,一次到協和醫學校用英文演講,聽眾仍將會場擠得滿滿的。通常,關於哲學之類學術性很強的演說聽眾總是寥寥無幾,然而北平的學術界、教育界,總是熱情地擠進會場,去聽胡適的演講,顯然是對他的思想和文化人格,充滿敬意和支持的。10月17日,胡適在日記中寫道:“我覺得對社會國家的責任也更重,因為人對我的期望更大了。我如何能負這許多人的期望呢?”胡適常用“凡執事不敬,未有不敗亡的”這句話自勉、約束、鞭策、砥礪自己,為中華民族的崛起,勇敢無畏地奉獻自己的才智。這句話是在給張學良的信中說的。今天聽來,仍擲地有聲。

12月6日,中央研究院史語所為胡適開歡迎會,他的學生傅斯年發表熱情而真誠的歡迎詞,令胡適頗為動容。胡適致答詞曰:“生平抱三個誌願:一,提倡新文學;二,提倡思想改革;三,提倡整理國故。此三事皆可以‘提倡有心,實行無力’八個字作為我的定論。”

四天後北京大學為他舉行歡迎會,北大代理校長陳大紀、哲學係主任張真如等參加。胡適致答謝詞曰:“我們當前的問題是社會、國家、人生、思想,我們應該注意活的問題,不該專研究過去曆史上死的問題。古代的成功或失敗,僅是我們的指導和教訓。我們應該領導社會思想,研究中國當前的社會問題。”

12月17日夜,胡適在北平的米糧庫四號宅第,燈火通明,北平各界好友歡聚於壽宴,賀詩拜壽,在生日蛋糕上點起四十支紅燭,舉杯用英文唱壽誕之歌,為胡適四十大壽祝福。那夜,飄起紛紛揚揚的瑞雪。

1931年1月,胡適到北京大學任教,幾經推辭,到1932年才接受北京大學校長也是他的經年老友蔣夢麟的堅請,受聘為北大文學院院長兼中國文學係係主任之職。

胡適到北大後,蔣、胡二人多次圍爐商議,擬就了一個雄心勃勃的重振北大、加快發展的周密計劃。他們再次打出老校長蔡元培“教授治學,學生求學,職員治事,校長治校”的方略,兼設“校務委員會”取代過去的“校評議會”。改文、法、理三“科”為“三學院”,定周炳琳為法學院院長,劉樹杞為理學院院長。蔣夢麟自唱白臉,負責“辭退舊人”,請胡適唱紅臉,“選聘新人”。胡適如炬慧眼,“選聘”了丁文江、徐誌摩、錢穆、李四光、陶希聖、孟森、湯用彤等著名學者、教授到北大執教。一時間,北大人才雲蒸霞蔚,社會各界謂之為“北大中興”。

胡適的《中國中古思想史長編》(七章),也由新月書店正式出版。胡適身在北平,忙於辦學,仍不忘為自己在上海發動的人權輿論辯護。是年年初,胡適致信蔣介石侍從室主任陳布雷,強調“《新月》同人在提倡這種個人簽名負責的言論自由”,“此類負責的言論,無論在任何文明國家之中,皆宜任其自由發表,不可加以壓迫”。

1930年11月4日,國民黨上海市黨部及第八區黨部,將寫文章批評國民黨的羅隆基告到上海警備司令部,指責羅隆基“言論反動,侮辱總理”,羅隆基遂被警備司令部公安局拘捕。在胡適多方營救下,羅被保釋。不久,羅又寫《我的被捕的經過與反感》。當局又以“挾忿詆毀”為由,強令光華大學開除羅氏。為此,胡適曾代光華大學校長草擬了一個《上蔣介石呈》,直接向蔣介石解釋其事緣由並為羅隆基鳴冤,“今有一事上陳,即教育部飭令光華大學撤去羅隆基教員職務是也。羅隆基在《新月》雜誌發表言論,意在主張人權,間有批評黨治之語,其措辭容有未當。惟其言論均由個人負責簽名,純粹以公民資格發抒意見”,擬請免職撤換處分,以示包容雲雲。

當時的光華大學校長張壽鏞,極力支持胡適,他以校長的身份,給蔣介石上書,力保羅隆基。但翌年1月,當局還是以“言論謬妄”,強令光華大學辭退羅隆基的教職。羅繼續在上海主編《新月》,依然鋒芒畢露地發表他的書生論政。5月,汪精衛在上海《民報》發表文章說,中國當時有三種思想鼎足而立:共產主義、《新月》派和三民主義。

張壽鏞雖多年在朝為官,但以其正直和理性,站到了胡適的一邊。張壽鏞(1875—1945),字伯頌,號泳霓,浙江鄞縣(今寧波)人。乃明末抗擊清兵的英雄張煌言的後裔。張煌言,崇禎時的舉人。弘光元年(1645),清兵攻陷南京,他與錢肅嶽等官吏倡議奉魯王朱以海監國。清兵入浙東,軍敗又隨魯王逃浙閩沿海,後入據舟山。永曆八年(1654),錢肅嶽率軍北伐。張率軍經寧國、徽州北上。因鄭成功兵敗,深入無援,又返回浙東,居懸嶴島(今象山境),不久,被清兵所俘,在杭州遇害。有《張蒼水集》《北征集》等留世。

張壽鏞出身名門,曾在江蘇、浙江等地為官。民國後,曆任浙江、湖北、江蘇、山東四省財政廳廳長。1927年,國民政府定都南京,任命張壽鏞為國民政府財政部次長。後辭去官職回上海創辦光華大學,親任校長,並兼教授。他雖純為中國傳統文化哺育的學者,卻注重汲取西方文化精華,中西合璧,辦學有成。但他對中國文化最突出的貢獻,是窮半生心血,收集、保存、校勘、編輯、出版了《四明叢書》。

《四明叢書》搜集了鄞縣曆代文化散佚的文獻一百七十八種,極具文獻價值,堪稱文化瑰寶。藏於寧波天一閣。

兩天後,即1931年1月17日,陳布雷回信給胡適稱,“此事部中既決定,當不能變更”,並表示願意與胡適等人建立“一個初步的共同認識”。胡適立即從北平再致信陳布雷:“鄙意‘一個初步的共同認識’必須建築在互相認識之上。”並托井羊先生帶上《新月》兩份,分別送給陳布雷和蔣介石,希望二人瀏覽這幾期《新月》的言論。胡適還在信中表示,他們看過之後,“該‘沒收焚毀’(國民黨中宣部密令中語),或該坐監槍斃,我們都願意負責任。但不讀我們的文字而單憑無知黨員的報告,便濫用政府的威力來壓迫我們,終不能叫我心服的”。

這信,一如胡適在上海的三年半,其政治言論義正詞嚴、理直氣壯、毫無顧忌,文章筆勢酣暢淋漓。但可悲的是,胡適自己被政治衝撞得鼻青臉腫、鮮血淋漓,卻一直對蔣介石尚存幻想。

北京大學新學期開始,胡適開講“中古思想史”。1931年5月,榴花綻放時,他收到在燕京大學圖書館做工的吳晗的一封信,他在信中說自己正在作《胡應麟年譜》的情況。胡適對胡應麟也有研究,其《文存》有這方麵的文章。見信中吳晗尋出吳之器為胡應麟所作的傳,推斷出“胡氏的卒年是在萬曆三十年壬寅(1562),存年五十二歲”,與自己推斷相關甚微,甚是高興。他在給吳晗的信中說:“我記得你,並且知道你的工作。你作《胡應麟年譜》,我聽了很高興。”但指出“你信上在萬曆三十年下注:‘1562’,是大錯。不知何以有此誤。此年是1602。生年是1551”。最後,胡適誇年輕的明史研究者吳晗,“你的分段也甚好,寫定時我很想看看”,並邀請他“星期有暇請來談。羅爾綱君住我家中”。

胡應麟,字元瑞,號石羊生。浙江蘭溪人,與胡適同鄉。萬曆中舉,屢試進士不第,築室山中,收藏圖書四萬餘卷,從事著述。其幼能詩,承建安七子詩風而有變化,著有《少室山房類稿》《詩藪》,很有學術價值。

四個月後,吳晗再次寫信給胡適,告之蔣廷黻先生勸自己研究明史。胡適致信吳晗說:“蔣先生期望你研究明史,這是一個最好的勸告。”信中說,“秦漢時代材料太少,不是初學所能整理”,“晚代曆史,材料較多,初看去似甚難,其實較易整理,因為處處腳踏實地,但肯勤勞,自然有功。凡立一說,進一解,皆容易證實,最可以訓練方法”。

信中還以自己多年治學經驗,從五個方麵解答了吳晗所提的幾個問題,並將有關學者謝國楨、孟森及其著作介紹給吳晗。最後告誡:“請你記得:治明史不是要你做一部新明史,隻是要你訓練自己做一個能整理明代史料的學者。你不要誤會蔣先生勸告的意思。”

其實,二十幾天前,胡適為了安排吳晗的學習及工作,已給兩位老朋友翁文灝、張子高寫信,向他們推薦吳晗。信中說:“清華今年取了的轉學生之中,有一個吳春晗,是中國公學轉來的。他是一個很有成績的學生,中國舊文史的根柢很好。他有幾種研究,都很可觀,今年他在燕大圖書館做工,自己編成《胡應麟年譜》一部,功力判斷都不弱。此人家境甚貧,本想半工半讀,但他在清華無熟人,恐難急切得工作的機會。所以我寫這信懇求兩兄特別留意此人,給他一個工讀的機會,他若沒有工作的機會,就不能入學了。我勸他決定入學,並許他代求兩兄幫忙。此事倘蒙兩兄大力相助,我真感激不盡。”胡適還建議請清華的教授讀吳晗的《胡應麟年譜》,“也許他們用得著這樣的人作‘助手’”。並附上《胡應麟年譜》。

胡適對吳晗無私的關心和指導,使他受益終身。幾年後,吳晗成為一位頗有成就的明史學者。

成為明史專家的吳晗,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以學者從政,曾任北京市副市長,是大肆拆毀燕京古城的吹鼓手。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發,吳晗因京劇劇本《海瑞罷官》、雜文《燕山夜話》等,與鄧拓、廖沫沙同時獲罪,死於非命。

1980年,台灣《傳記文學》第三十七卷第二期,發表了湯晏的文章《從胡適與吳晗來往函件中看他們的師生關係》。確定了師生關係,又有什麼意義呢?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在全國開展批判胡適的運動中,吳晗對恩師胡適照樣是口誅筆伐,這是那代文化人的集體悲劇。

是年,胡適還曾複信聞一多、梁實秋,有意牽頭《莎士比亞全集》的翻譯工作。可惜,種種原因,這一文化工程竟由梁實秋一人窮畢生心血,獨立完成三十七卷本《莎士比亞全集》。

在北大教學和著述半年後,暑假到了,1931年8月6日,胡適應丁文江夫婦之邀,帶兒子祖望到北戴河去度假。

丁文江,江蘇泰興人,地質學家。1921年與胡適同辦《努力周刊》,提倡“好人政府”。1926年4月,曾任淞滬商埠總辦。5月,他在上海各團體歡迎會上發表演說,其中有“鄙人為一書呆子,一個大傻子,決不以做官而改變其麵目”等語。1926年7月,魯迅曾在《馬上支日記》一文中,一口氣批評了陳源、胡適、牛榮聲、劉海粟等一幹人,其中有丁文江。魯迅於1931年12月寫的文章《知難行難》中,針對《申報》一則電文,“南京專電:丁文江、胡適,來京謁蔣,此來奉蔣如,對大局有所垂詢……”,再次對丁、胡進行嘲諷。

丁、胡住在北戴河蓮蓬山一座別墅裏。胡適登上可俯瞰樂亭的碣石山,眼含熱淚,自然想起老朋友李大釗。1930年,《胡適文存》三集出版(亞東圖書館),扉頁上題簽“紀念四位最近失掉的朋友:李大釗先生、王國維先生、梁啟超先生、單不庵先生”。

1931年8月17日,胡適攜兒子祖望與丁文江夫婦,告別海浪沙灘,回到北平。初秋,9月14日,北京大學第二學期開學。

四天以後,發生了令中外震驚的九一八事變。9月18日夜,日本關東軍按早就策劃好的陰謀,由獨立守備隊河本末守中尉率隊引爆埋在南滿鐵路上的炸藥,將鐵路炸斷,卻造謠指責中國軍隊破壞南滿鐵路。然後在僅僅一周之內,兩萬多日寇在中國東北的廣闊地域上,幾乎兵不血刃,相繼占領了遼寧和吉林的三十多座城市。

九一八事變,是中國抗日戰爭史上的標誌性事件,自這日起,直到1945年日本投降,中日兩國處於戰爭狀態長達十四年之久。

在此後相當長的時期內,眾多相關曆史陳述,皆言國民黨政府下達了“不抵抗”的命令。事實並非如此。作家王樹增在其長篇報告文學《抗日戰爭》中說:“1990年耄耋之年的張學良對采訪他的記者說:‘我要鄭重地聲明,就是關於不抵抗的事情……那個不抵抗的命令是我下的,說不抵抗是中央的命令,不是的,絕對不是。’”按照張學良的說法,“日本要來挑釁,想借挑釁來擴大雙方的矛盾……我下的所謂不抵抗命令,是指你不要和他衝突,他來挑釁,你離開他,躲開他,衝突就不會擴大,日本也就找不到動武的借口”,而中央“政府給的回答不外乎是兩句話,就是你妥善辦理,相應處置”。

張學良後來以發動西安事變而聞名史冊,他的話,應該是可信的。

九一八事變,喚醒了國人的愛國熱情和血性。原本平靜教書治學的生活,已弭平胡適因批評國民黨專製帶來的傷痕,寂靜的書齋也消退了胡適在上海的政治熱情。盡管治學和教學的環境深受影響,而心誌有些遺憾,但在關乎國家存亡的大是大非的曆史關頭,他的一腔愛國熱忱,又在他身上洶湧澎湃。

“隱逸態度為宜”——周作人躲進“苦雨齋”

1931年年初,北平八道灣十一號周宅,在灰蒙蒙的陰雲下,顯得清冷而寂寥。周作人在書齋裏,寫信給汪馥泉,信中說,“我覺得現在各事無可批評,有理說不清,我們隻可‘閉門讀書’,做一點學藝上的工作,此不佞民國十八年的新覺悟也。我覺得現在世界上是反動時代的起頭,低文化的各國多趨於專製,中國恐亦難免,且封建思想更深且重,所以社會現象亦更不佳,既無反抗之誌與力,我想且稍取隱逸態度為宜”(《現代中國作家書信》)。

周作人是以大時代的弄潮兒的身份登上曆史舞台的,他高舉“個性解放與自由”的旗幟,扮演了戰士的角色,還曾發表《人的文學》《論黑幕》與《平民文學》等重要的進步文章,胡適稱《人的文學》是“當時關於改革文學內容的一篇最重要的宣言”(《中國新文學大係·建設理論集·導言》)。周作人這些文章,構成了一個完整的體係,是最能顯示五四時期文學革命與思想革命的重要理論。周作人還在1919年的“六三”事件中,站在愛國學生一邊,寫《前門遇馬記》,半是抗議,半是嘲諷,並親自送到李大釗那裏,編進《每周評論》。陳獨秀在東安市場撒革命傳單被警察廳逮捕,周作人以北大代表名義前去探監,設法營救。李大釗被軍閥張作霖殺害,周作人讓李大釗之子李葆華躲在八道灣十一號一個多月。周作人還曾著迷於日本的類似共產主義的“新村”運動,那雖是一個空想社會主義的實驗地,也是周作人自己的“烏托邦”。中國第一代馬克思主義者李大釗是“新村”運動的支持者。進步的周作人,當時的人望是超過其兄魯迅的。

“清黨”以後,周作人躲進寂寞的八道灣,那“苦雨齋”便也蕭寂得如同古寺一般。周作人的“五四時代”漸漸結束。

1930年2月1日,周作人在《致胡適書》(收入《胡適往來書信選》)中發出這樣的感慨:

近六七年在北京,覺得世故漸深,將成“明哲”,一九二九年幾乎全不把筆,即以前所作亦多暮氣,偶爾重讀,不禁憮然……

周作人一生讀書成癖,且以寫作為生命存在方式,“幾乎全不把筆”,雖“自知或者於道更近”,卻是生命的停滯,其間的痛楚,可想而知。

周作人於1929年歲尾,曾提出“閉門讀書論”。實際上是一種逃避。周作人麵對曆史風風雨雨,無可奈何,身處白色恐怖,又選擇“苟全性命於亂世是第一要緊”,焉能有所作為?周作人隻能沉湎於“凡人的悲哀”了。當他從報上讀到胡適以犀利的文鋒,批判國民黨專製,並討還“人權自由”,而受到當局排擠迫害時,看似心靜如水的周作人,不由自主地對五四運動的旗手老朋友胡適產生深刻的同情。他寫信給胡適說:“‘這個年頭兒’還是小心點好,拉伯雷說得對,‘我自己已經夠熱了,不想再被烤’。我想勸兄以後別說閑話,而且離開上海,最好的辦法是到北平來……我總覺得兄的工作在於教書做書,也即是對於國家,對於後世的義務。”

盡管周作人的信中,彌漫出文人的世故之氣,但胡適還是十分感動。他回信說,“至於愛說閑話,愛管閑事,你批評得十分對。受病之源在於一個‘熱’字”,“我對於名利,自信毫無沾戀。但有時總有點看不過,忍不住”。胡適在信中,還引用了王仲任的名句“心??湧,筆手擾”來表“最足寫此心境”。

胡適在信中,對周作人來信中的一句“交淺言深”,頗“有點感觸”。胡適十分動情地說:“生平對君家昆弟,隻有最誠意的敬愛,種種疏隔和人事變遷,此意始終不減分毫,相去雖遠,相期至深。此次來書情意殷厚,果符平日的願望,歡喜之至,至於悲酸。”

讀此信,相信讀者會對這兩位新文化運動的領袖產生敬意:兩人既開誠布公彼此人生選擇與政治選擇上的分歧,或公開論戰於報端,或私下通信相勸;同時都遵循伏爾泰的名言“我不同意你說的話,但我願意誓死捍衛你說這些話的權利”,尊重對方的選擇和言論,保持自己的獨立性。

寂寥中的周作人,再受致命打擊。1929年11月20日,在深秋肅殺的寒風中,他那如花朵般的十五歲女兒若子,不幸突然凋謝。

對於愛女的夭亡,周作人寫《若子之死》記之:

十六日若子自學校歸,晚嘔吐腹痛,自知是盲腸,而醫生誤診為胃病,次日複診始認為盲腸炎,十八日送往德國醫院割治,已並發腹膜炎,遂以不起。用手術後痛苦少已,而熱度不減,十九日午後益覺煩躁,至晚忽啼曰“我要死了”,繼以昏囈。注射樟腦油,旋清醒如常,迭呼兄姊弟妹名,悉為招來,唯兄豐一留學東京不得相見,其友人亦有至者,若子一一招呼,唯痛恨醫生不置。常以兩腕力抱母頸低語曰,“姆媽,我不要死”。然而終於死了。籲!可傷已。

周作人這段文字,不僅寫出愛女夭亡經過,特別是若子臨終時神誌清明,那一切言行,讓人曆曆在目,不堪回首,更是寫出作為父親的周作人肝腸寸斷、如觸腫瘍的刻骨悲痛,令人泫然。

從此,已四十一歲、意識到“人過中年”的周作人心緒憂鬱,向執教的女子學院告假,“在家,終日悵悵無所之”。為了祭悼愛女,他在八道灣十一號寓所,設祭棚,請來眾僧人,置道場,放焰口,誦經文。然後素車旌幡,將若子遺體置西直門外廣通寺內,托僧侶誦經。後每逢祭日都誦經悼念,成為慣例。周作人乃受高等教育之人,自稱是唯物主義者,他這麼做,既是撫慰愛女在天國的靈魂,又是借此撫慰自己悲痛欲絕的心靈。更重要的是,他在表達對一切生命的尊重。

接著,在若子逝世後的十二天,周作人在《世界日報》上連續兩天刊登廣告,將若子之死歸罪於德國醫院山本忠孝大夫誤診。這種涉嫌遷怒與報複的心理,有些失態。但誤診乃實情,聯係梁啟超之死、魯迅之死,皆是外國醫生誤診所致,周作人的做法,似又可諒解。筆者有《魯迅之死與梁啟超殞命》一文,刊於2011年11月28日《今晚報》,讀者不妨一閱。

1930年1月5日,周作人在給胡適的信中說:“去冬十一月次女若子病故,心情惡劣,至今未能安心讀書,自思對於死生別無甚迷執,唯親子之情未能恝然。”

3月,周作人在《中年》一文中說,“中年是理智的時代”,應“用經驗與理智去觀察人情和物理”。但若子之死,他表現得並非“理智”。人啊,有時很難說清。

1930年5月,裝幀十分精致的小型周刊《駱駝草》悄然問世,立刻引起北平學界的關注。不料,剛到6月,左翼作家就在《新晨報》副刊上發表批評文章,譏諷《駱駝草》上的文章,都是文壇“落伍”之流所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