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山雨欲來(一)(1 / 3)

下午時分,天氣有點悶熱。荔川縣郵電局的郵遞員老劉騎著他那輛滿載信函書報的飛鴿牌自行車,碾著麻石鋪成的巷道,不緊不慢地駛進了位於衙後街旁的人民小學校園。當他在門口跳下車,走過樹蔭下的傳達室時,側頭看了一下,室內牆壁上的掛鍾時針指著的是十六點三十分鍾。

“今天是一九六三年八月十五日。”知道他這個習慣的校工老彭笑了,還特意補上了一句。

麵對老彭善意的調侃,老劉也笑了,手中跟著按響了車龍頭上的鈴鐺。

聽到熟悉的車鈴聲,正在小憩的教師們圍了上來。為著更好地開展新學期的工作,他們已集訓了一個星期。

“對不起,今天沒有你們的書報信件,隻有一封給岑校長的通知書。”看著蜂擁而至的教師,老劉笑嘻嘻地說道。

通知書,給校長的?教師們聞言,有點詫異了。但他們還未回過神來,便聽得老劉的大嗓門衝著學校辦公室方向叫開來:“岑校長,買糖吃啊!”

什麼事,要買糖吃?聞聽招呼,正在整理著集訓材料的人民小學校長岑華年停下手中的工作,從辦公室走出來。看到老劉喜笑顏開地舉著一封信向自己頻頻揮著手,他心中不由得一動:莫非是——

果然,當他從老劉手中接過信函,拆開來時,發現裏麵裝著的的確是全家一直期盼著的高考錄取通知書。盡管這隻是一張很薄的紙片,但印在它上麵的“複旦大學”字樣還是明白無誤地告訴他,岑務實,他的長子,已被這所國內著名高校錄取了。

看著企望已久的通知書,岑華年心中百感交集,一時間不知怎麼是好了。

“校長的老大考上複旦大學了!”

看著岑華年不無激動地看著通知書,不知誰叫了一聲,教師們立地圍上前來,尤其是年輕的女教師,咋咋呼呼地叫著鬧著。她們不由分說地從校長手中奪過通知書,爭相傳閱,並抒發著自己的感歎。要知道,對衙後街這個片區的居民來說,上大學雖已不算稀罕,但能夠考進名牌大學卻還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更何況這份通知書的主人是校長的長子。

“校長,大喜事啊!”

“務實可真給您爭了大光啦!”

“謝謝,謝謝!”麵對同事們的祝賀,麵容清臒、身形偏瘦的岑華年甭說有多高興,由於激動和興奮,一時間竟有點手腳無措了。可也就在此時,他感覺到有人在輕輕地捅他的腰。回頭一看,發現是老劉,這個憨厚而又不失精明的漢子正笑嘻嘻地向他伸著巴掌。

“喲——看我!”岑華年拍了拍自己的腦門,順手向口袋中掏去,可掏了好一會,卻什麼都沒能掏出來。

“別掏了。”看著他那微微有點發窘的狀態,一個輕柔的女聲從邊上傳過來,隨即,二張麵額五角的紙幣遞到了他手中。

聽著說話聲,岑華年不用回頭,就知道是六年級語文教師範韻。盡管這樣做在她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但他還是很感激。隻是此刻的他無暇多想,所能做的事情就是從那白皙的手中接過錢,轉身遞給老劉。

“啊,討喜歸討喜,這也多了點。”老劉見狀,有點不好意思了。他隻拿了五角錢,轉過身來對眾人說道:“走哇,跟我買糖去。”

聽著老劉的吆喝,幾個年輕的教師嘻嘻哈哈地跟了上去。為著替岑華年高興,老劉不斷按著自行車上的鈴鐺,通向校門口小賣部的路上又響起了一連串悅耳的鈴聲。

聽著鈴聲,望著眾人遠去的身影,尤其是看著好容易回到手中的入學通知書,岑華年心中充滿了幸福感。至於他身邊的範韻,亦替他感到高興。在她的記憶裏,校長如此舒心的時候是不多的,倒是憂鬱的神色,總是若有若無地溢現在他細長的眼睛之中。

“校長,已經到點了,你今天就早點回家吧。”範韻輕聲說道。

“是,是。”聽到老彭敲響了下班的鈴聲,又看到老師們從各自年級的辦公室內出來,走向樹蔭掩映下的校門,岑華年像小孩子一樣向範韻笑了笑。他小心翼翼地拿著通知書,轉身向辦公室走去,臨走時,對她說道:“明天還你錢。”

“就五角錢,看您說的。”範韻拿著校長還給自己的五角紙幣,覺得他太認真了。

“借的就是借的。”岑華年一邊說,一邊走進辦公室。他將通知書放進慣常使用的提包,收拾好桌上的什物,落下門鎖,然後向著距學校不遠的家中走去。今天是他為數不多的準點回家,原因自然是要早一點將好消息告訴妻子鄭文淑。盡管此時的他心中高興得很,但遇見熟識的路人,還是照常打著招呼,盡量不使自己表現出與平素有什麼不同。隻是他沒有料到,他還在學校時,兒子岑務實的同學武正盛在他家中已呆了好一陣了。

“岑伯伯好!”

來岑家後,武正盛一直和鄭文淑說著話。此刻見到岑華年拎著提包走進家門,立地從所坐的凳子上恭敬地站起身來。

“好,好。”岑華年微笑著點頭,示意他坐下來,不必那麼客氣。

“岑伯伯,務實的通知來了嗎?”武正盛仍然站著,口裏更是急切地問道。

“啊,來了,剛剛收到的。”岑華年將提包放在身邊的桌上,從裏麵掏出通知書遞給對方。走進家門的那一刻,他就看到了武正盛投向自己的焦急目光,知道對方正為自己的考試結果擔憂,不過,既然務實的入學通知書來了,也就用不著隱瞞,終不成怕刺激他就不說實話。

接過務實的通知書,武正盛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看著看著,他的額上沁出了一層細汗。

打量著武正盛明顯變化著的表情,岑華年知道,這個年輕人此刻的心情很複雜,自己當下要做的就是寬慰他,要他耐心等待一下,須知通知書的投遞總是有早有遲。可他剛剛接過武正盛遞還的通知書,還未開口,對方便一邊衝他們夫妻倆說了聲“岑伯伯、鄭媽媽,我回去了”,一邊站起來,向著院門口急急地走去。

“飯就要好了,吃過再走吧。”鄭文淑見狀,連忙挽留。

“不了。”平日裏不止一次吃過岑家的飯,武正盛知道務實爸爸媽媽確是誠心留客,但此刻的他卻無有半點留下來的心情。

“等一下。”岑華年見狀,叫了一聲。

武正盛聞聲停了下來,有所疑問地回過頭。

岑華年從提包中拿出半包餅幹,走到他跟前,遞了過去:“帶著,路上墊一墊。”

看著岑華年這一舉動,武正盛很是感動,但此刻的他已顧不上說什麼,接過餅幹,道了聲“謝謝”,便邁開步子,心急火燎地向著十多裏外自家所在的清溪公社奔去。

“哎,都是高考給鬧的。”望著武正盛匆匆而去的背影,鄭文淑輕輕地歎了口氣。剛才她還擔心武正盛會餓肚子,現在有點餅幹墊著,多少會好些。說來也巧,那餅幹還是昨天她給丈夫放在提包裏的,蓋因為最近他胃裏老泛酸水,去醫院檢查又沒發現什麼問題,醫生說那就在發作時吃兩塊堿性餅幹,中和一下。

聽著妻子的感慨,岑華年心中很有同感。不過在他看來,對務實、正盛這些孩子來說,高考固然不易,卻不能不參加;而要參加,就得承受煎熬,誰也不可能輕輕鬆鬆地就考上大學。

但岑華年沒有想到,受高考影響的並不隻有務實的同學,而是還有很多與此沒有什麼關係的人。這不,前腳剛走了一個武正盛,後腳就來了一大群鄰居。他們已經知道了岑家的好消息,特來賀喜。這當中有不少是有孩子正在念書的,像巷口楊延玲的嫂子、隔壁大院縣工商聯的尚副主席夫婦、與岑華年同在一個學校教書的羊瓊華,等等。賀喜的人當中,寡居的晁嬸話最多,她的獨生女文一秀前兩年考上了臨省的醫學院,這使得她在上學的事情上頗有發言權。隻不知為什麼,她的叔伯妯娌、與她一同住在岑家後院的馬嬸卻未出現在人群中。

“恭喜啊,岑校長!”胖墩墩的尚副主席滿臉堆笑,向岑華年連連拱著手。

“複旦大學哩,”即將步入不惑之年的羊瓊華發著感歎,“這可不是一般人考得進去的喲!”

“我們家延玲明年也要考試了,還不知咋回事,”延玲的嫂子在道賀的時候想起了自己的小姑子,“若是像務實兄弟這樣就好了。”

岑家所在的院子雖然較為寬敞,但由於來道賀的鄰居很多,故此一時間擠得滿滿的。大家議論紛紛,場麵熱鬧得很。隻是聊來聊去,除了認為岑務實聰明好學、岑華年夫婦教子有方外,說得最多的還是脈氣。大家一致認為,眾人所住的衙後街確乎是文脈所在,不然,這裏不會有那麼多學生伢子考上大學。

“對,脈氣!”晁嬸頗為神秘地說道,“聽我爺爺說,他還是小孩的時候,風水先生就說過,這地方財運雖然不盛,文氣卻很旺,什麼東西都擋不住,除非世道大變。”

“難怪一個接一個,每年都出大學生。”有人恍然有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