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類人,統稱馳騁世界的人。
他們有各種各樣的方法去了解和認知這個世界。
了解科技,思考哲學,深得德智體美勞全麵發展的要義。
智商爆表,情商出眾。十八九歲出口成章,弱冠時候就會寫長篇雞湯。
有一類人,我稱之為世界邊緣人。他們來自這個世界,卻又好像不屬於這個世界。
他們在邊角落裏默默開放,至死無人知曉,一生默默無聞,即便拚盡全力為這個世界送來溫暖,也轉瞬被時光吞噬。
我的朋友大鵬,就是其中之一。
家境不好,大鵬是父母計劃外的產物,是個早產兒。那個時代沒有所謂智商測試題和儀器。如果智商一定有個數值的話,大鵬的智商應該是在平均線以下的。
十七歲之前,大鵬沒進過縣城。
少年大鵬上樹功夫一流。雙腿盤穩樹幹,雙臂用力一攀,“嗖”一下衝上去一大截。蝶子從小身體不好,總是弱不禁風的樣子,大鵬眾目睽睽之下掏來的鳥蛋,都悄悄給了蝶子。
任夥伴們推搡搶奪,腳踢拳打,誓死守住。待夥伴們覺得無趣一哄而散,再得意地爬起來,顧不上拍拍身上的塵土,開心地把鳥蛋交給蝶子。
大鵬擅長和泥巴,黑土必須用紗網濾細,用沉澱後的井水和泥。用泥塊兒削出手槍,削出黑刀,最厲害的是,他還會給蝶子削一個蝴蝶。
大鵬削的手槍,握手有花紋,槍口插著消音器,十分逼真地削出鉤機,夥伴們人手一個,沿街叫嚷,烏烏泱泱的一群孩子,自封黑槍黨。
大鵬削的黑刀,隻送給我一人,白草紙膠帶卷出刀鞘,別在腰上,刀柄黑亮,嵌一顆火紅火紅的玻璃球,是軍團首領的標誌。
大鵬的蝴蝶,隻送給蝶子。白化石磨成粉,蝴蝶黑底白邊,鮮花瓣裝點翅膀。蝶子小心翼翼地用雙手蓋住,怕它隨時飛出去。
大鵬配發完裝備,竹杆挑起紅領巾,站在最前方,沿路衝鋒,誓要生擒李老漢家那隻不可一世的大公雞。
大鵬黑泥巴刀槍送夥伴,雙手和指甲縫總是嵌染著黑泥,泥巴蹭在臉上也不介意,大人們紛紛叫他傻小子,話語像扔了一顆炸彈進人群,夥伴們一哄而散,大鵬一個人呆呆站在那,外號永遠留在他身上。
軍團各色小夥伴充斥,偶爾黑槍玩厭倦,大鵬再拿不出別的手藝,自己就成了夥伴的玩物,那個時候大鵬不再是威風凜凜的裝備商,夥伴們也紛紛叫起他傻小子,抓一把灰土,揚到他臉上。大鵬攥著拳頭不還手,紅著眼喊,:“我,我們是夥伴,夥,夥伴要團結!”
大鵬有一點點結巴。
大鵬也有發火的時候,他曾經扛起二壯扔進小河溝,因為二壯扯蝶子的小馬尾,蝶子委屈得掉眼淚。那之後,沒人敢碰蝶子的頭發。
這句話沒換回團結,夥伴們更說他是傻小子,欺負夠了就作鳥獸散,直到需要黑槍,大鵬才有好日子。
黑槍失寵,海報小霸王隨身聽磁帶登場,大鵬的朋友便寥寥無幾。
我和蝶子偶爾陪他捉魚,蝶子坐在橋頭,大鵬給她洗幹淨雙腳,雙手和指甲縫總是嵌染著黑泥,泥巴蹭在臉上也不介意。
沿著一九九幾年東北小村莊的黑土路,大鵬做為總後勤兼娛樂大使,陪夥伴們愉快地飛奔完童年,又飛速地被甩在身後。
所有人一起結束了童年,以鯉魚躍龍門的姿勢,悄悄長大。生命旅程鋪展開去,路程遠近,似乎立見高下。
二壯成績優秀,喇叭褲翩翩,黑皮鞋總是油亮。蝶子胸前隆起,身上總藏一隻圓筒型,擰出來一抹雙唇血紅的嚇人東西。
初中時候二壯就是課代表,大鵬依舊死活背不準圓周率後七位。二壯借蝶子數學筆記,大鵬低頭試圖挖幹淨指甲縫裏的黑泥。
放學路上,大鵬一人背著破書包,一會兒把“sit”都城“睡他”,一會兒糾結“story”是故事還是曆史。我拍拍他肩膀,他憋得漲紅臉。
拿了重點高中的錄取通知書,幾個村的小夥伴一起圍著篝火慶祝,大鵬透過篝火看著蝶子傻笑。
懵懂年紀,各奔前程。大鵬,一個人留在黑土地。
原來人的命運可以一瞬間轉變,以百米衝刺的速度,以失之毫厘,差之千裏的角度。
我有了人生第一雙耐克鞋,舉到大鵬麵前炫耀,大鵬雙手黝黑,用衣袖隔著捧在手裏,看著我傻笑。我和大鵬坐在橋頭,我告訴他,我將來要去學計算機,你看電視裏那群西裝革履的人,對著電腦屏幕噠噠噠敲鍵盤,簡直帥炸了。大鵬嘿嘿笑著不說話,朝我豎起大拇指。兩個人坐在橋頭看小河流水,月光慢慢灑下來,溪水明亮。我忽然想起,轉頭問他,你呢,以後搞什麼。大鵬雙手托著下巴,眉頭擰出一個川字,搖搖頭說,不知道。
十七歲冬天,大鵬第一次進城。一個秋天的勞碌,換成一堆營養品,從車站到學校,白雪皚皚,奔襲十五公裏,站在校門口,渾身冒著氣,像剛出爐的熱包子。我遠遠站在院牆根眺望。蝶子低頭收下,二壯拿餘光瞟著蝶子手裏花溜溜的各色袋子。
大鵬看著蝶子傻笑,看著看著忽然轉過身,背對著我們的方向擺了擺手,正了正背包,夕陽下留一隻孤影慢慢縮小。這場景如此悲壯,搞得我以為他要去前線拚殺個九死一生,餘生再難相見。若幹年之後,知道有一首曲子叫《天涯孤影任我行》,為那個情景之下沒有單曲循環它幾十遍而悔不當初。我在院牆下擦眼淚,沒理會二壯和蝶子,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