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朔:薑文他作為一個演員,確實有身不由己的問題。人家身不由己都盡量少湊熱鬧,相比之下,我這樣的作家反而去下做欄目湊熱門,就有點兒說不過去了。薑文他有這麼一個觀點,就是他做演員的不能天天上電視,雖然名演員有很多機會上電視,但大家如果天天在電視上見到你,太熟了,你再演什麼,大家就不信了,知道這是你,不是電影中的那個角色。他可能是有意回避上電視,特別是一些與電影無關的節目。像我呢,我明白這是一件丟人的事,可還是去,其實不是想避也避不開,不得不去,還是自己俗氣的一麵不能克服。媒體越發達,大家對傳媒的依賴就越大。現在你很容易把一個消息散出去。可是傳媒過分發達,你又要不斷強化這個聲音,就感覺到對大眾傳媒依賴大了。發《看上去很美》的時候,我曾經想就是不見傳媒,你要采訪,書麵把問題提過來,我書麵回答,這樣自己有些把握。因為我正寫新東西,不能者見記者,要不然腦子就亂了,沒法寫下去了。後來我發現繃不住,已經沸沸揚揚了。書也賣得很好了。傳媒找不到你,就更變本加厲地炒這件事。這種時候你就要見傳媒,以正視聽,大眾傳媒的時代就是這樣。一件事大夥兒不知道便不知道了,一旦知道了就要變本加厲。你答應了這個就要答應那個,都是朋友,你還是要做的。其實,就同一件事做幾個采訪,彼此之間有什麼區別?沒有。對於一個小說你隻有一個想法,無非是跟這個朋友說漏了幾句,和那個朋友多說了幾句。實際上是車軲轆話,來來回回地說。其實我當時是有這個信心的,我一句話不說,這書也能賣,傳媒也還是要炒,但最終我繃不住,還是做了。
老俠:你老提到朋友,好像接受采訪是出於朋友的麵子,這種人情債也需要用如此代價去還嗎?中國的許多事說不透就是因為人情,礙於人情麵子,不喜歡的東西要裝出喜歡,不想做的事要硬著頭皮去做。人情到底是個什麼,能讓人如此屈尊就駕,愣用個人的時間和尊嚴去遷就人情。文化圈中的相互捧臭腳大多出於所謂人情。但一涉及到實質性利益,中國人是最人講人情的。我倒覺得,你說的人情是一種借口和托辭。一個人哪會有那麼多朋友?
王朔:混了個臉熟就算是朋友了。其實傳媒的記者與公眾人物之間的所謂友情,不能說絕對沒有朋友的關係,但大多數是相互利用。可能你說得對,還是自己先繃不住了,才會接受一些不三不四的傳媒。
老俠:那你覺得你這種公眾角色,到處炒作,沸沸揚揚,人管你有沒有看到聽到,和你作為一個作家的個人,兩者之間到底有什麼判別?實質性的東西是什麼?公眾中的形象與你本身是合二而一。還是完全不同,抑或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王朔:實質性的東西也不敢說。我覺得寫小說和寫電影、電視劇的時候不一樣,現在寫小說和過去寫小說也不一樣。現在寫小說是自得其樂,給自己看。當然不能說作家可以不要讀含了,說不要讀者那是瞎說,是自欺欺人。不要讀者你還當作家幹什麼?隨便找點兒其他活兒幹,都可以與讀者無關。但我現在寫小說覺得不是為讀者而寫,我可以在寫小說時露怯,我人用保持一種姿態,痞子的姿態也好,張揚的姿態也好,知識人的姿態也好,都不用。寫小說時可以真實一點兒,多愁善感一點兒,癡情一點兒,就是可以猛著點兒發傻發呆。寫小說時人可以變得不那麼做作,因為你隻需要麵對自己,自己對自己負責。我覺得寫小說不是穿尼龍襪,專為給什麼看的。我寫小說是寫自己,所以我覺得不能超過自己去添加點兒什麼。意義這東西像刀子的光芒,刀子在它就有,不能說刀子不在硬造出光芒,不能為意義而意義。或者說我不追求這個。我就先坐下來把這把刀做好就完了,自己滿意就完了,對自己誠實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