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的夜是冰做的,雪地裏映出來的光與月爭輝。
雪夜包裹住小小村落,屋簷下垂著無數條冰溜子,被凍住的時光,化開來,汪住了,清涼涼的因緣際會,撚幾個茶葉子出來隻夠沏半盞茶。
茶葉子是隨波逐流的舟,半盞裏也見得到波濤洶湧,來來回回的漂著,香氣嫋娜如煙散開,挨到的都是有緣人,吸一口過去,半盞茶還是半盞茶,夢不醒,茶還是會涼。
孟婆子踩著雪地過來老成家吃茶,老成家是村裏唯一點著燈的人家,夜太深,除非是家裏有事,否則,誰會守著熱炕頭不倒著,偏要坐在冷板凳上陪人家吃茶。
老成家是通透的三間茅草頂土坯房,屋子裏到處是灰蒙蒙的黃,橙黃的燈又在其上鍍了層金光,這些光又透過窗欞上糊住的麻紙絲絲縷縷地映在雪地上,黃澄澄地在屋前屋後起伏著,好似盤亙在荒原上的一隻鳳凰。
於金燦燦中,隻有擺在堂屋裏的兩把太師椅是沉沉的漆黑色,與漆黑的夜裏應外合,壓住了欲要振翅而去的鳳。
成鳳娘窩在熱炕頭上,把老寒腿伸進褥子下烙著,孟婆子知曉她的毛病,絕不會怪她禮數不周,成鳳爹坐在另一張太師椅上作陪,他手裏擎著長長的銅煙杆,叼住老玉煙嘴吧嗒吧嗒地抽著旱葉煙,濃重的煙油味嗆得孟婆子直咳嗽。
成鳳在隔壁屋裏貼在門板上仔細聽著,她有三個哥哥,家裏就隻她一個女孩,夜裏寒涼,她把身上的花棉襖裹嚴,外麵罩著她二哥換下來的粗布套衫,腳下趿拉著她三哥的大棉烏拉鞋,腿上穿著粉紅色抿襠棉褲,外麵用紅色龍鳳呈祥被子麵圍住,前傾著身子,一邊聽一邊就著門縫往外瞧。
“老祥家的大兒子我是知道的……”成鳳爹叼著煙嘴不撒口,含含糊糊地道,“聽說他身子不大好。”
“老哥你也不想想,憑老祥家高門大戶,若是他兒子周全,也輪不到咱們家了,不是?”
孟婆子的半盞茶早已涼透,她用手推開茶碗,蘸著茶碗下圓圓的茶水印,寫起字來,是個雙喜字,歪歪扭扭的,在漆黑泛紅地桌麵上,被燈光照得漆著金。
成鳳爹挪過眼瞧了瞧,他不會寫卻會看,這個字至少在他家的門板上出現過兩次,以後還會再出現,最近的一次恐怕就是鳳兒出嫁了,想到這裏,他先打了個呷聲,“他倒是教會你了。”
“可不是麼……”孟婆子手在空中兜過,好似將所有犒賞她的紅包全摟在了手裏,捏著嗓子笑說道,“你們家鳳丫頭也真是刁鑽,非要找個會讀書寫字的,不好她自己驗證,非要逼著我這個半大老婆子去學寫字,之前那四家滿口答允說會寫,結果我去了,他們卻連從哪裏起筆都不曉得,還塞紅包想堵我的嘴,我孟婆子在這十裏八村可是響當當的金字招牌,豈會貪圖他們那點便宜,這次,可是祥家大少爺祥龍親自教得我,否則,我怎會這麼晚才過來,不過,學會這一個字,也就夠我吃半輩子的了。”
成鳳聽著也不覺歡喜,自門板上直起腰搓搓僵掉的手,黃蒙蒙的門板上濡濕出兩個巴掌印,何時出了這麼多冷汗,她還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