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出生所為的就是這敗落,你所哀悼的就是瑪格麗特。”
火車終於緩緩駛離站台。
司念隨手翻起另一頁紙,視線卻仍然停留在剛剛讀過的地方。原來是霍普金斯的一首詩。她才二十一歲,再過幾天新年鍾聲響起,她會迎來跳躍的二十二歲。然而此時此地,她被陌生的人群包圍。耳邊充斥著行李箱拖拉的聲音,報紙的翻閱聲,還有深吸一口泡麵發出的愉悅歎息……這節車廂的百態讓她徒然生出了一股親切感,漫長的歸途似乎變得不再乏味,哪怕前一刻她還因為字裏行間所寫的宿命而有了一顆悲天憫人的蒼老之心。
她折起紙章的一角,靜靜把書合上。
窗外的景色從眼前掠過,猶如電影畫麵每一幀都有它獨特的姿態。她突然想起小時候的一次家庭旅行,是為了慶祝她從小學升到初中。其實這是個水到渠成的過程,談不上慶祝,隻是她爸爸對生活的儀式感有一種近乎執著的虔誠。那一年,她弟弟司澄隻有八歲。他們一家四口就像這樣,坐著火車前往目的地。相比現在舒適整潔的車廂,當年的場景簡直就跟混亂的集市一樣。嘈雜,擁擠,尤其在暑假這個出行的當口上,買不到座位票也是常有的事。司澄個頭小,爸爸就把提前準備好的報紙放在桌板下麵,讓他蜷縮在地上,免得被過道的行人推搡。那是他們唯一一次旅行,因此她記得所有的細節,就連當時雀躍又煩躁的矛盾心情,像是刻在了她的骨髓裏,但凡想起,如同經曆。
乘務員推著餐車從前麵的車廂進來。從起始站開始,司念已經數不清她來來回回走了幾遍。正想著眼前突然一黑,列車進了山洞。她暗自慶幸,眼不見肚不餓。
“今天有什麼套餐?”一道聲音響起。
“牛排和蝦仁。”
“給我一份牛排,謝謝。”
“好的,請稍等。”
光明重新籠罩,司念這才注意到說話的人,正是坐在她對麵的一位先生。他好像是前幾站才上來的,一直安靜地閉目養神。他麵色安詳,與這四周的疲憊顯得格格不入。
似乎發現有人在看他,他握著筷子的手一頓,抬起頭,目光堅定。那眼神仿佛在說:“不用躲了,我知道是你。”
司念捂著肚子,有些窘迫,她清了清嗓子,試圖掩蓋沉悶的咕嚕聲。她的確是有點餓了。春運接近尾聲,學校的小賣部和食堂都停止了營業,所以出門的時候她都沒來得及準備幹糧。學校放假已經有半月之餘,她沒有急著回家,手裏還有一些翻譯的活要做完,那家公司等著用,而她等著結賬。
乘務員這時又從另一個方向走來,司念朝她揮揮手,等她走近才小心翼翼地問:“水多少錢一瓶?”放眼觀望餐車台,她找不到其他比水更廉價的東西了。可就算是一瓶水,她仍然在屏息等待對方的回答,如果超出她的預支,那她也許會厚臉皮地回一句,“太貴了。”
“十塊。”
她鬆了口氣,還好還好。她從書包的隔層裏掏出一張二十塊,臉上有了輕快的笑意,剛才神經緊繃的木頭人早已消失不見。多年以後,她總會在忙碌的世俗中想起這一幕。喜悅來得這般容易,雖然成年,但仍有童真,即便這一點童真正在日漸消亡。
“給我也來一瓶水。”對麵那人說。
司念喝了一大口,強行有了飽意,卻覺得胃裏冷冰冰的。這股涼意穿透了她的四肢,最後停留在她的胸腔,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那位先生突然笑了,她腦中瞬間捕捉到一個詞——儒雅。穿著一件灰色的呢子大衣,裏麵包裹的西裝沒有一絲褶皺。他會是一位學者嗎?他的氣質不同於在場的每一個人,他們都是一張張為生活奔波的麵孔,可他不是。
她頷首扯了扯嘴角,算是對他笑聲的回禮。有時候她覺得人際交往是一門很高深的學問。兩個陌生人會因為擁有一樣相同的私有物而沒有了距離感,這讓她覺得很神奇。一瓶水居然讓他們有了共性,隔閡在空氣中消融。
“你是學生?”
她下意識地低頭看了眼自己的穿著:米白色的棉夾克,裏麵套了件連帽衛衣,褲子是女生標配的牛仔褲,隻是洗得有些泛白。似乎是沒有什麼懸念,她輕輕“嗯”了聲。
接著又是一陣沉默。
她嘴皮動了幾下,“你是……”顯然不會是學生,這一點她深信不疑。
為了印證她的猜想,他從公文包裏拿出一張名片遞給她。
她掃了一眼,按下心頭的思緒,把名片放進背包裏。然後禮貌性地笑笑,除了這個她沒有什麼能給對方的。
那人是在她前麵一站下車的,中途他們沒有更多的交流。不過臨走前他指著她的書說:“好書,但不適合你。試試布萊克吧,壯麗而浪漫。”
她一時沒反應過來,再望過去,那人已經下車了。她摩擦著書的封麵,隱隱有感動向她襲來,和那個人的本身無關,而是他出現的時機,讓她對茫然前路少了一份不知所措。
“把無垠放在手掌,將永恒在刹那收藏。”
她隻記得這一句。關於布萊克。
她拖著自己為數不多的行李,一個背包和一個二十寸的拉杆箱,從人群的縫隙裏穿梭向前。她要趕半小時後的大巴,因為小鎮偏遠,每天的發車班次極少。錯過了這一趟,可就要想辦法拚車回去了,這無疑又會是另一筆費用。
她習慣了路途中的沉默不語,隻是低頭不自覺地加快腳步。如今司澄發育起來,個頭直竄,倒是她,像營養不良似的,從初中之後就沒怎麼變過,躋身在人潮中顯得毫不起眼。
從車站到鎮上還有兩個多小時的路程,讓她覺得詫異的是原本凹凸不平的路居然修成了柏油路。靠在軟布座椅上不用承受顛簸,對她來說真是萬幸,因為這半年長期埋頭苦幹翻譯的事,所以頸椎有點不好。
突如其來的舒適感讓她有點忘乎所以,以至於到站後她還多停留了片刻,等所有人下車了才慢慢起身。
出站口穿著製服,看似是保安的李叔從她下車時就沒從她身上移開過視線。那種感覺就像是平淡如水的生活突然加了調味料,讓人一下神清氣爽。
司念還未走到他跟前,他便喜滋滋地露出一口黃牙,帶著鄉音打起招呼,“小念,回來啦!”
她不著痕跡地歎了口氣,隻能硬著頭皮笑笑,“是啊,李叔。”
“你們放假真晚喲!你鄰居家的小林子都回來大半個月咯~”
李叔探著腦袋,對外麵的城市新奇得很,想從她嘴裏多套點信息,以便茶餘飯後和其他人嘮嗑吹牛。她自然曉得李叔的盼頭,但她真是無話可說。她現在隻想回去嚐一嚐久違的飯菜,然後躺在她的小床上,什麼也不想,就靜靜感受家的味道。
她掛起一張無可挑剔的笑臉,把行李箱拖到身前,在對方期待的眼神下淡淡地說:“先走了,李叔。”不算熱情,也不算生分。
“誒!”失望的語氣。李叔轉過身,看著遠方仿佛想起了久遠的事,嘴裏開始嘀咕:“本來多好的一個家,怎麼就發生那樣的事……”
聽起來是在自言自語,可這話像是有意識地飄進了司念的耳裏,顯然是有意這麼說。她腳步一頓,右手用力握緊拉杆,指節泛白。她不能指責,不能發怒,她的一言一行代表了教養,她要用這樣的教養來粉碎一切閑言碎語。
她調整好心態,昂首挺胸,隻留下一個沉默的背影。
李叔咂了下嘴,也知是自討沒趣,便搖搖頭繼續專注車輛的進出。
別的不說,司念還是喜歡鎮上的石板路,總有一點古色古香的味道,尤其是雨天出行,撐起一把傘,更像是畫裏走出來的人。從前老師布置寫日記的功課,每逢雨季,她總能寫完滿滿一頁紙,有說不盡的話,想不盡的思緒。無憂無慮的生活曾讓她變得多愁善感,這沒什麼不好,反而是讓她的作文分數一次比一次高。
轉角的巷子裏,司澄早早就等在那了,隻是低頭踢著石子不知道在想什麼心事。十六七歲的少年多少有那麼幾個不為外人道的秘密,她是過來人,自然會更理解一點。
聽到輪子摩擦地麵的動靜,司澄猛地抬頭,嘴角抑製不住地上揚。眼神之間的流轉儼然還是個藏不住心事的懵懂學生,前一秒的落寞絲毫不差地被她捕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