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裏頭,有一座山丘。據說,裏麵藏的盡是寶貝;至於怎樣的寶貝,我沒有親見,隻是鄉裏人如此講罷了。後來,有考究的人告知,這原是清末一位鄉紳的陵墓,後人年年修葺,便成了遠近聞名的“山”了。然而,是山了,卻擋了道,占了方圓幾裏的地方,老一輩的看不慣!土地革命那一陣,大家一琢磨,即便揮鋤鏟山。此後,經過幾十年的風雨洗滌,便成了現狀。我尋思那鄉紳定是劣豪,什麼地方不好占,偏要占活人的地,真是霸道!當時,倘若我在,定要搗蛋一翻,讓他死不瞑目。但父親卻說,但凡世上的人多多少少總有無奈,更何況是在舊社會那種光景!當時,聽到這話,我很納悶。一直幾天,我都在念叨著這問題,後來漸漸淡忘記了;而如今想起來,感悟的真是深厚多了。
長江,中國的“黃金水道”,蜿蜒橫穿於九百六十多萬平方公裏的中華大地。它發源於唐古拉山,注入東海,養育著兩岸世代相衍的老百姓。正因為它,才開辟了中原地區的盛世文明。素有“魚米之鄉”稱謂的長江中下遊平原,正是其文明的分枝。在平原西部的一個名為吉慶鎮的小鎮子,陸陸續續擺著十幾個村落,卻是很少能看到人,特別是年青力壯的小夥子;當然,鎮中心例外。這裏正是我的家鄉。我的村莊離鎮中心不遠,停停走走,走走停停,頂多半個小時就能到。村頭,有條清澈見底的小河,少時,我經常光顧那裏:捕魚,戲水,聽聽細水流淌的樂曲,——而如今長大了,卻少了這許多童趣。或許,生活久了,生活便不是生活了,“幸福”二字也說得十分勉強。像我這類人,在經曆種種磨難後,還能感受到一點點彌足珍貴的幸福。然而,像陳倫這種人,也許在他身上更多的是無言的痛心。因而,我常常感到,我是幸運的。
陳倫與我是鄰居,我和他在少時曾經非常要好。然而,上了初中,他的性情大變,不盡然,我們之間隔膜無由而升,這或許是他父親驟然離逝的緣故吧。後來,因少見麵,日久天長,我與他終究成了陌路人。在這個世界裏,陳倫是我很欣賞的一類人。他很孤獨,或者很孤僻,更確切的大概是孤傲了吧,總是那麼一副憤憤於世的眼神審視他人,讓人不敢正眼相視。陳倫的家有些破落,常年少人住。他每月回來一次,住一宿,第二天便早早離去。離去前,陳倫總是將屋子徹底清洗一遍,將桌椅擺正,隻是院子不掃,且房間的白牆橫豎都是塗鴉的毛筆字。有日:“笑看人生!”;或日“剪不亂,理還亂。”;或日:“青山毀豪俊”。似乎是懷才不遇,似乎是豪情滿腔,似乎是離愁別恨,這些都是他信手拈來的,真算不得好!然而,一個孤獨的人,還有什麼可以暢懷呢?院子裏,常年累月積起了一層夾雜枝葉的淤泥,陳倫的家因此顯得格外冷寂。
亦講不清陳倫的家是在什麼時候落寞的,隻是記得在此之前,陳家在當地頗有名望。陳倫的祖上是大地主,(似乎跟占活人地的陵墓有關),“文革”那陣,共產主義尚在摸索,——道路曲折,但前途光明!在家產全部捐獻後,陳家由此變為無產階級。到陳倫爺爺陳強的時候,陳家已紮紮實實是莊稼漢裏的行戶了!陳強在當時一帶口碑極好,是種田的好把式。周圍一帶的人隻要一望到一臉濃密絡腮胡須,就知道是陳倫的爺爺了。
陳倫出世時,全家就像得了寶一樣,但伴隨著一聲問世之哭,而後還有一通尿水撒得好遠。老爺子急忙用手擋了那一注汪泉,孩子馬上破涕微笑。老爺子即便對周圍的人說:“今後就要看這小子的戲了!”那時,陳強的身子骨還挺硬朗,才50多歲。孫子滿月,做爺爺的痛下心去,拿出自己和老伴的棺材本,把認識的人都請了過來,說這是自己家第一個帶“家夥”的,一定要來捧場。那時,陳倫的父親陳義雲剛剛撐起了房子,光景平平。這樣,老爺子還花了大價錢從縣城買回了生日蛋糕。但天公偏不作美,當年“人多力量大”的口號引導了廣大農民“多生孩子快致富”,現今鬧得人滿為患,計劃生育大勢銳不可擋!村裏報了陳倫的戶籍,鄉裏馬上派人來追究。老爺子命令兒子、媳婦帶著孫子往外地躲,自己一人應付這件棘手的事。
鄉裏幹部下來,老爺子憨然一笑,領頭的正是親家,——原來,老爺子的親家正是營長轉業的武裝部長兼派出所所長李斌。盡管公私分明,但“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李斌讀完鄉裏的處罰書,怔了一下,立便對親家說,“孩子好吧!快把罰款交上,這事就算了結了。”“沒搞錯吧,是不是親戚就可以免受皮肉之苦。”老頭倔倔地瞅著親家,似乎有不解情節。“嗬嗬,你呀!我‘病’得這麼嚴重嗎?那得請你這國民黨派的老軍醫瞧瞧!”“扯你後腿了!來,來,坐,大家一起坐吧!”陳強會心一笑,忙招呼來的“貴客”。因為公務,李斌沒有久留,和親家客套了一番。隨行人員收了款,他便擺了擺手,示意他們離開。隨即轉身一瞅,見到親家手上的孩子,“嗬嗬!”手伸向前方,身子趕緊跟上,摸了摸孩子圓滑的腦門,淡然一笑,臨走時即興給孩子取了名“倫”。陳強自然高興,歡天喜地送走了親家。事後,老爺子又秘密招回了兒子一家,親自下廚,做了一桌,讓全家吃得不易樂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