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冬臘月,天氣漸寒。
每年冬月之際,南方四城之一的銀雁城雖然豔雪不見一片,卻也草木肅寂,冷入骨髓。
正對江家庭院的一處水榭中,隔著一簾飄然垂墜的薄紗床帳,江笠倚靠在床沿,遙望一天地蒼茫暮色。
也不是眷念昔日榮極一時的顯赫家世,更無暇感慨如今宛如喪家之犬般的處境——家破人亡,自己苟且存活,豈不正如喪家之犬嗎?
二十年前江家謀算桂家,致使桂家忠烈幾乎慘遭滿門屠戮。二十年後江家血債血償,可不正是因果輪回?
就為了一本玄功秘籍,一點利益瓜葛,江家便背信棄義,草菅人命。那人身為桂家嫡子,適逢遊學在外,僥幸逃脫。後來那人蟄伏隱忍江家五年,為奴為仆,好不容易終於為桂家沉冤昭雪。
世人皆道那人智勇雙全,能屈能伸,乃當世之偉丈夫。說江家族長,前太守江守禮奸佞小人,為非作歹,在銀雁城內一手遮天。如此奸人,人人得而誅之!豈不聞江家一倒,銀雁城隻見百姓敲鑼打鼓,舉手加額,又有幾人惋惜叫屈!便連江家親族人也立刻撇清關係!
他臥病在床,竟日聽的也無非是坊間如何盛讚那人臥薪嚐膽,有勇有謀,不虧為將門虎子。
好一個將門虎子!他聽在耳中,隻覺諷刺!
那人分明恨他入骨,竟能強忍恨意與他把酒言歡,互許知己!
像自己這麼心硬如鐵的人,怎麼就甘心受了他的騙呢?
很多次都想狠下心殺了他的,但到底沒能殺成。
……也罷。
如今他倒更願意想些美好的東西。譬如春風和煦的草坡,縱馬馳騁的快意,前邊是粉雲繚繞的桃花林,鳥雀的聲音也不知道是從哪支樹杈後傳出來的。
當他放緩馬蹄,伸手去撫頭頂一枝桃花時,上方突然簌簌下起了花瓣雨。
他抬頭,就見那人支腿高坐樹梢,在手心懶洋洋地揉碎幾朵桃花,對他輕聲道:“人麵桃花相映紅。”
他仰著臉,在一樹春風中,任由花瓣落在自己臉龐。
可惜是有意接近,美好裏終是有些瑕疵。
回廊外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江笠心道還是躺回被窩裏的好,省得那小子又要怒氣衝衝,氣他不好好愛護自己。
江家敗落之後,唯一留在他身邊不離不棄的,也就隻有一個斬鈺了,他不想辜負對方一番情誼。斬鈺是他從牙婆手裏討來的孤兒,如今年方十五。他待斬鈺如兄弟手足,而斬鈺亦視他如兄如父。
胸腔中忽然一陣撕裂般的劇痛。
江笠捂住嘴壓抑地咳了幾聲,聲音又重又悶。本想如往常般忍住,這次卻越是忍耐越是胸悶氣短。咳得重了,險些一頭從床上栽下來。
千鈞一發之際,斬鈺一下抓住他的胳膊將他帶起來。他的上半身被整個撈進對方懷裏。
可惜懷抱也並不舒適。興許是走的急了,少年一身寒氣,連甲衣都未換下。甲衣冷冰冰的,硌的他有些難受。
這孩子總是手忙腳亂的,讓他放心不下。
斬鈺現在是七階玄士了,哪怕放眼銀雁城,這等天賦也算得上後起之秀,偏偏卻因為自己不得不放棄修煉的寶貴時機。前些日子還加入銀雁傭兵團浴血殺敵,隻為賺取足夠多的錢幣給他看病買藥。
“少爺,你看——”
聲音戛然而止。
江笠仰起頭,就見斬鈺年輕稚氣的臉上本是歡喜,下一秒,驟然色變。手中帶的點心也“啪嗒”散落腳邊。
“怎麼會這樣!”斬鈺捧住江笠的臉,眼神又驚駭又心痛。
江笠順著他的目光往下望去,才發現自己居然咳了滿手滿袖的血。
他想自己纏綿病榻三年,倒是第一次咳出這麼多血。仿佛一身熱氣盡數散盡,手腳漸漸冰寒起來。
眼前光點斑駁散亂,窗外一點光亮也開始黯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