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是宗門的未來。
長輩們都如是說,那個人,也如是說,而他,則是很久之後,才真正懂得了這一句話的份量
對了,第一次見到那個人,也是在他十四歲的這一年。
“我是金光。”
極簡略的話語,然後,便是一起巡夜守護。
金光。
是的,後來的天心宗主。
那時的金光,不比他大上多少,可紮束整齊的大紅戰袍,緊按劍柄的戒備姿勢,顯得格外沉穩懂事,無由地讓他覺得不順眼。或許,更主要的是這人的無趣吧?巡邏的路上,他很想找些話來說,好打發無聊的長夜,可是,他才開口,對方回應的,便是一聲極冷的斥責:“巡守之事,責任重大,不得分神。”
最近幾個月,魔道大肆入侵人間,它們有玄陰魔門可用,出沒無常,而天心正宗,則多少顯得有些人手不足了。總壇成年弟子,已外出了近九成,以至於留守總壇的長輩們,不得不連這些少年弟子,都編進了巡守的隊列裏。
這一巡夜,便是近一個月,而按門規,編在一組巡夜的兩人,是要住在一間房裏的。
於是,自從他為了更好地修煉,硬央著已退隱的父親,允他單獨住進總壇之後,幾年裏頭一次和別人住進了一間屋。
他有些不習慣,但好在,金光也從不睡覺。
金光隻打坐,一張軟氈,席地鋪就,便是盤膝坐下,采煉天地之氣,由暮達旦,毫不以為苦。
從此,醒枕的落地聲,便成了少年青龍的心病。隻因用醒枕的目的,本是提醒自己刻苦,用照顧他的長輩的話來說,就是自己和自己過不去。
當然,長輩說這話時,語氣裏透著的是讚賞,他知道,那是讚賞於他的勤奮和認真。
可現在,同簷之下,卻多了個比他更不肯放過自己的家夥……
少年時的青龍,因此鬱悶了很久,也不服氣了很久。
“青龍伯伯,青龍伯伯!”
帶頭的孩子一迭聲的叫,令青龍怔怔地垂下了眼。不是小時候住的屋裏,眼前,也不是刻板得讓人受不了的那個少年。一群孩子,正圍在身邊,七嘴八舌地問著,好奇地猛盯著他手裏的醒枕。
這情形,若是讓那個人看到,大約,會很是不滿吧……天心正宗的孩子們,漸已忘卻了宗門之中,曾有過多少嚴厲的規矩與要求了……
這個念頭,莫名就冒出來,他嘴邊的苦澀笑意,便不由自主地更深了幾分。
突然很想說些什麼,那些年輕的歲月,那些少年的意氣,但這衝動,終是被他按捺了下去。
青龍隻淡淡地,甚至帶了幾分玩笑般地,笑說道:“有什麼好問的?一群頑皮的小鬼。那時候啊,妖魔眾多,所以伯伯必須自律,好好練功,抓緊一切時間。而如今呢,天下太平了,再沒有那麼多的艱難,你們呀,少給伯伯淘點氣,就是最認真的自律了!”
“哪有呀,我們都很乖的呢……”
“乖?嗯,一會就要開飯了,倒是個很好的證明機會呢。伯伯等著看呢,到時誰第一個吃完飯,誰就是天心正宗最乖的孩子。”
“我!”
“不,是我!”
醒枕留在青龍手裏,一群孩子的注意,已全集中在誰更乖之上了。他們興高采烈地叫著,你追我逐,不一會兒,便消失在回總壇前殿的路上。青龍仍站在原處,目送這群孩子去遠,右手抬起,輕輕地撫上了這醒枕底麵。
不用看,他直接找到了枕底的那道縫隙,將右手裏的紫符,又一次塞了進去,就象,很多年前一樣。
隻是,這一次,心如止水。
或者說,心如死水。
閼逢大荒落,甲巳年,敦牂,午月,強圉大淵獻,丁亥日。
那是他十五歲生日,也是他,與金光組隊巡邏的最後一天不過那天,他沒有巡邏,他回家了。
因為是生日,所以他的父親,親自來總壇為他告了假,而他的母親,身體最近並不好,一心盼著這個日子,可以合家聚上一聚。身為人子,他再好勝,再放不下天心門人的追求,也不忍讓母親失望吧?
但晚飯結束後,他還是往回趕了父親並沒有阻止,就象數年之後,已成熟起來的他,明知紅河村伏擊魔君六道一役凶險無比,卻也同樣沒有勸止早已歸隱的父親,重新拿起劍去為人間正道舍身拚命一樣。
也許那次,不往回趕才好吧!又或者,不回去過那個生日……
不回去過生日,他就可以參與總壇的一場血戰
便在他回家不久,玄陰魔門突然在總壇開啟,當然,三界聖女立即發現,總壇在第一時間,便作好了迎敵的準備。
血戰,真正的血戰,固守對奇襲,寸步不讓。
他回來時,這一場仗已經打完,隻餘一地的淋漓鮮血,漫空的飛舞劫灰。悲壯戰歌聲,也正響在總壇的上空,按天心正宗的傳統,為戰死的兄弟們送行。他震驚,自責,卻沒人責備他,隻分派了他任務,隨眾去查一查,總壇是否還有未剿清的妖魔餘孽。
他去了,越查越是自責,目光所及,全是鮮紅那是同門的鮮血,噴灑在總壇的土地上,而他,卻留在家裏,安逸,自得。
後悔越來越甚,漸漸摻雜了莫名的惱火,小獸一般地噬咬著他的心。
當然,那個時候,他並不明白,這種反常的情緒意味著什麼,那時的他,還太過於年輕,完全沒有後來,身為四將之一時的青龍的老成。
隻是那份老成,卻源於一個人的接引,就如……這個十五歲生日晚上,發生的這件事一樣。
魔。
無所不在。
隻要沒有徹底化為劫灰,就會利用任何可以利用的機會。
比如,那晚的他。
手驀地握緊,感受著醒枕表麵,那一份的凸凹不平。
那塊黑紫也在指下,明明沒有溫度,卻令青龍覺出炙熱的滾燙,連手指,都似被炙傷了的感覺。
當年,那兒是紅的,殷紅,殷紅的……鮮血……
那晚,他回房時,已是半夜,腦中說不出的昏沉。戰歌聲,盤旋在耳裏,莫名的殺意,撞擊著他的心。於是他落枕,想小睡會就起來練功,卻靜不下來,眼前全是方才見到的情形,還有那些同門的死亡。
“你起來!”
突然一聲喝,嚇了他一跳,猛睜開眼,卻是金光,麵無表情地站著,手裏還抱著軟氈,似是準備照例打坐,卻不知為何,轉而到了他的床邊。
憤怒冒出來,他衝口一句:“我不!這是我的房!”
金光便沒再說。
幾十年裏,由少年到中年,自從認識以來,這個人,金光,一直到最後,便從沒有過變化,做的,遠比說的要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