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大叔清洗包裹好傷口,夜名購來一架獨輪小車,推了大叔一路南行。路過的第一個小城,便見城口高懸了緝人的告示。配著的犯人畫像,雖和他與金光都相差十八萬千裏,但一看內容,上聲稱有妖人大鬧剌史府,複又被同夥劫走,緝的不是他二人卻又是何人?
大驚下再不敢在城鎮熱鬧處行走,二人一味避開大路,專往荒僻的山野小道。好在夜名做了多年的廚子,又是嶺南本地人,野果山珍,有毒無毒,俱是了如指掌,倒不必擔心不能果腹。而在避開叛徒的說辭安撫下,金光一路也不言不語地頗為聽話,奔行了數日,居然極是安穩無事。
也有一兩次,經過有人煙的所在時,金光忽地便失蹤了片刻,但不待夜名去找,人又主動回來了,懷裏更多了一堆的符紙。夜名目瞪口呆之餘,撿知道用處的幾種哄騙了來,食宿趕路都為之方便了許多。至於金光哪來的朱砂和紙片畫符,他卻是打破頭想不出,就如他想不出瘋大叔遇到自己前,到底是怎麼活下來的。
隻是嶺南距江南何其遙遠?走了七八日,迷路了三五次,才到了交界湖南的江永地段。泊泊泉水從萌諸嶺的山穀深處湧出,浩浩彙成瀟水,直泄湖南腹地。夜名大喜之下,便抱定水脈沿流行走,免得再迷在山裏辨不出東西。
涓涓細流漸變成浩浩河水,繁華的城鎮越來越多。其時朝廷以藩鎮為主,各地剌史除了對朝廷負責,對內多半一手遮天,是以嶺南的緝令隻在嶺南有效,若傳到湖南地頭,就隻是一文不值的廢紙。夜名深知這一層,終是真正地放下了心,從百蠻城摸來的散錢還有不少,便放慢了行途,也好讓大叔將養下身子。
他不擔心將來的生計,江南那邊,幫廚了多年,在各大酒樓口碑甚佳。隻要平安到達,養活自己和瘋大叔,便是毫不費力的一樁小事。
又這般行了數日,天氣漸涼,過了秋至,天氣也開始轉壞了。淅淅的中雨連下了幾天幾夜,轉成了咆哮的狂風大雨,夜名投宿的永州鄉下小鎮,居然也積水過膝,連去客棧的前堂都要趟水而行。
烏雲仍堆在空中,大雨傾盆而下,不遠處瀟水拍打提壩的濤聲震如雷霆,一陣陣地讓人好不心怵。這一帶本是遇雨即澇,是湖南有名的重災所在,更由於曆年河沙沉澱,河床比河堤外的村落倒高了丈許有餘,一旦破堤改道,後果當真是不堪設想。夜名住了幾天,早從本地人處知曉了這層利害,但方圓百餘裏盡是瀟江險段,除了祈求這賊老天莫要再下了,任是神仙也無計可施。
又挨了幾天,大雨勉強停了,河水卻隻漲不退,這天夜裏終於驚天動地的一聲巨響,將夜名從床上驚得直跳起來,還沒等他有所反應,傳來入耳中的,已是四麵八方幾近撕心裂肺的雜亂哭喊:“堤破了!上遊堤破了!快逃命,大夥兒快往高處逃命啊!”他心中一沉,頓知這些天來最為擔心的情形終於是出現了。
他跳下地,卻見金光早已起身,紋絲不動地坐在桌前,冷冷地盯著屋外出神。夜名一呆,急道:“大叔,堤破了,我們先出去往高處逃!”金光不理,仍看著外麵,忽道:“有魔物,今晚會死很多人。”站起身來,喝道,“跟我來!”
夜名一把沒拉住,他已出了屋,往南大步行去。其時鎮上早亂成一團,滿耳的人聲哭叫,滿眼的狂奔亂走,知道大難臨頭的雞犬鼠獸,也一股腦湧上了街頭。地下積水渾如泥漿,以眼力可見的速度,由膝至骰,漫到了半人高以上。
“轟!”
洪水正衝過的臨近村落,房倒屋塌的大響一迭聲傳來,家什梁料,鍋瓦瓢盆,死雞死鴨,隨水激湧過來的也越來越多。終於有駭叫聲迸出,被水貫得肚大如孕的幾具屍體,正撞在忙不迭逃命的鄉民身上。
堤是從上遊破的,張牙舞爪的大水,擦著這小鎮衝過,也幸好如此,這裏的水位上漲雖速,到底沒有到汪洋恣肆地衝毀一切的施虐地步。
“大叔!”
見金光目光散直,鐵青了臉隻顧往大水來處衝去,夜名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拉不住,他也沒有大叔的氣力大。情急下正好一塊木板貼身飄過,他反手抄住,暗道一聲:“對不起了,大叔!”高舉敲落,金光身子一晃,向後軟入他懷中。
將大叔負在背上,“呯”地一聲,卻是夜名伸手又給了自己一下。何必用敲的?懷裏一堆亂七八糟的定身符神行符來著……但這一番追走,已近了洪水峰道,前方水沫如怒,浪聲如吼,吞食著一切可供吞食的物件。
白慘的月輪懸在天上,夜色中的一切清楚可見。有黑壓壓的一層隨水起伏著,衝到近來,竟全是隻剩毛發浮在水麵的人屍。沉在水下的慘白麵孔,有著不敢相信的驚恐,手足僵直伸出,保持著抓搔的姿勢,觸在活人身上,冷得有如數九的寒冰。夜名被一具這樣的屍體一撞,大叫一聲,一張神行符拍在自己身上,足下如風,往高處不擇路地逃了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