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妖吃了和被人殺了有什麼分別?我無父無母日後長大也沒個去處,本來就是半個孤魂野鬼;就算我能長大估計將來也是被人抓走當個小兵,然後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死了。”他對自己的命本來就沒太大的在意,但若是這條沒用處的命若是能就此引出來湖裏麵那隻大妖見它一麵,就算死了也是甘心的。

這是一種在旁人看來過於奇怪的、但是異常強大的執念。

也許它來源於亂世之中人人自危的環境,亦或是他生來就帶的對自身的涼薄感。

沒人知道他曾經見過湖裏住著的妖。

當日裏那妖仰坐在枯樹的樹枝上,黑底赤色雲紋的大氅衣袂飄飄,墨發垂落,遠遠望去,那妖便與血色的夕陽和背後的枯木一起融成了一片暗色的紅。

而他呢,因著一張還算是清秀精致的皮相,被路過的土匪色心大起的按在樹下,衣衫淩亂渾身髒汙,像是被人棄在一邊的一灘汙泥。

他一抬頭,就能看見那妖隨意垂落未著寸縷的一雙白皙赤足。

“別髒了我喝酒的地方。”暮色昏暗,乍一開口才知道那妖是個女子,不比他聽過的其他女人的嬌軟調子,妖的聲音很低很冷,猶如指間摩攃過砂礫般沙啞的質感,又帶著一種冷漠又傲慢的滄桑。樹上的女人袖子無比隨意的一甩,原本壓在他身上的那個土匪連一句話都沒來得及說就被立刻爆成了一團血霧,濺了他滿身滿頭的紅。

她就是老人口中睡在這湖中的妖獸——沒來由的,他就是知道。

自那以後,他有了執念。

想見她一次——哪怕隻是像當日那個土匪一樣最後隻能化作一團血霧也好,他無論如何也想再見一次那強大到令人窒息的妖。

然而這一等,就是十年。

村子裏的人來來去去,唯獨這個當年戰場上撿回來的孤兒默默留了下來,他也不多說話,就那麼安靜的守著湖,釀著酒,,在傍晚的時候守在湖邊看著夕陽下湖麵波光粼粼,偶爾一兩條魚躍出湖麵,他就看著一閃而逝的魚尾劃開柔軟的水麵,蕩開一片漣漪。

他原本以為自己會就這麼安靜又落寞的等下去,直到有一天早晨,那妖墨發紅衣信步進了他湖邊的小屋,踩在他親手編織的席子上的那一雙赤足在血紅色的衣擺下愈發襯得白皙如玉。

“你給我釀的酒呢?”這是她對他說的第二句話,砂礫般的音色泛著沁到骨子裏的慵懶自然。於是青年看著妖那雙漫不經心的吊梢鳳眼,含笑為她取出了釀的最好的一壇。

“我隻是睡了一會,你就變成了這個樣子……人類也真是脆弱。”妖用了三天喝完了他仔細挑選留下的酒,她似乎總是一副百無聊賴的模樣,然後準備離開。青年卻第一次拽住了她飛揚的袖擺,輕笑問道:“若是大人不介意,我這剩下的大半輩子就都為您釀酒如何?反正這日子無論如何也都要過的,何不過的開心些呢?”

她停了腳步,回頭若有所思的看著他。

“那你得學著泡茶才成。”她籠著袖子,微微挑著那雙吊梢鳳眼,一副懶洋洋的模樣。

青年就隻是笑。

“你可叫我九嬰。”這便是妖的名字。

九嬰自始至終未曾問過青年的名字——人類的壽命太短了,短的隻需要她睡一覺的功夫就沒了;況且在她眼裏,這小子隻不過是個性子古怪孤僻卻獨獨願意為她這妖獸釀酒的過客。

這湖邊隻有他們兩人,往往九嬰有什麼事情還沒等說出口,下一刻那人就已經把她要的東西幫忙收拾妥帖。日子一久,九嬰自然也就忘了該問他名字的事情。

一眨眼又是數年過去,這日九嬰晃著杯中的酒,忽然突發奇想:“你我二人要不然成親如何?”

青年罕見的一怔,隨即嘴角又微微笑開:“怎麼,九嬰大人對人類的習俗又有了什麼興趣?”

九嬰答得漫不經心:“前幾日去鎮子上看看過去的老朋友,恰好看到一戶人家成親,覺得挺好玩的——你若是不願意也就算了。”

妖啊,從來隻是遊戲人間,卻不戀紅塵。

青年心中一歎,麵上依舊隻是笑,笑容頗為波瀾不驚:“九嬰大人的願望我自然是會幫您達成的,”他稍稍一頓,然後點了點頭:“依您的,那便成親吧。”然後他又想了想,補充道:“但是成親的話,您得答應我三件事情。”

“第一件,您不得再問我的名字;第二件,您不許用任何手段方法延續我的壽命和外表。”

這兩件事情並不難,而且與她記憶中人類渴求長生不老的願望截然相反。

九嬰頗有些興趣:“允你,第三件事呢?”

他低下頭,為九嬰斟滿了酒。然後抬頭,露出個清澈溫和的笑容。

“第三件,您來教我畫畫吧。”

畫這屋子、畫這湖、畫夕陽如血枯樹老村、畫這片天地;也畫他自己,畫九嬰。

他把自己眼中所見的一切全都仔仔細細的留在了畫裏,然後畫完以後再認認真真的一張張的燒掉,九嬰不解,他也不解釋,過了幾個月她也就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