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紡織廠新建了廠房和宿舍,在紡織廠工齡十年以上的職工都領到了一把嶄新的鑰匙。駱章和媽媽搬離了那幢小木樓,新居一室一廳一衛,共計三十平方米,比起小木樓的單身宿舍來是足以用遼闊形容了。駱章有了自己的房間,客廳裏掛了一道簾子,拉上簾子,那小小的空間就成了他自由翱翔的天地,是他的小世界。駱章熱愛這客廳一角,熱愛擺放在那兒的小書架和硬梆梆的鋼絲床,他在床頭的牆壁上貼滿了自己作的畫。那些除了他沒有人能讀懂的圖案和心情。
有一幅畫被塗滿了金黃色,兩個人形狀的影子遊移其間,一個是藍色的,一個是灰色的。他們模擬著飛鳥的姿勢攜手前進,被鍍上金邊的音符,螺旋形冉冉攀升的快樂。如果你不能深入十四歲的心房,你不會懂得這最初的夢想。
還有一幅畫比較明確一點,畫的是一個籃球少年。陽光下淩空扣籃的金色少年。駱章作畫時的隱秘心理可以窺見,一方麵他竭力美化場景、形體的比例、衣服的明暗,另一方麵他又虛化了少年的麵孔。他在承認與否認中躑躅徘徊。沒有人告訴他任何技巧,他的畫無法完美不缺。
有些東西,語言的描述是蒼白無力空乏貧瘠的,不期而遇的領會,轉瞬即逝的泡沫,紛紛擾擾的思緒,像牆頭的另一副畫。被幽靈圍困的夜晚。銀色的十字架。上帝在哪兒?上帝下落不明。一雙紅舞鞋。一雙紅舞鞋照亮了夜晚驅散了黑暗。那小小的空地是惟一幸存的島嶼。意義何在呢?語言並不比畫麵的衝擊力更能直抵人心。沒有意義。意義一旦解釋出來就變味了,就麵目全非了,就不再成其為意義了。隻能用心體會,每一個可能演化成更多的可能,意義寓意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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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駱章突然想給爸爸寫一封信。每次媽媽的回信都是由他代筆的,媽媽的回信簡明扼要,千篇一律,無非是說家裏一切都好,叫爸爸不用操心。他現在要寫的信卻不是這樣的,他要告訴爸爸他的困擾,然後從爸爸那兒得到解答。這些問題是媽媽不能解答的,因為媽媽是女的。是的,女的,這就是障礙,他是男的,某些經驗隻能從同性那裏獲取。
他開了個頭,寫下親愛的爸爸。親愛的,這字眼用來修飾爸爸讓他感到難為情。他記不起爸爸的模樣,所謂親愛的就顯得故作了。他翻出相冊,照片上的爸爸穿著綠軍裝,在海拔六千米的雪山之巔噴著熱氣。照片的構圖十分失敗,爸爸被安置在右下角,後邊是傾斜的天空,大片的天空,雲朵是一團團棉花糖,爸爸倒像是一件道具,天空喧賓奪主。駱章覺得天空反而讓他有更多的親切感,爸爸卻是無足輕重的。
他撕掉了這樣的開頭,直接地寫下爸爸二字。心態平和了,而這樣的開頭卻失去了對長輩應有的尊重。爸爸不會喜歡,作為兒子他理應表現出適當的親昵和敬畏。所以,他又撕掉了這一頁的信紙。
一頁一頁,他的信總在一開頭就夭折,慢慢地就失去了寫信的熱情。他擱下筆。或許,他隻能依靠孤獨的成長獲取直接的經驗,沒有便捷的通路。爸爸隻是一個符號,而這符號之於他的距離是太過遙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