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阿姨們悄悄地告訴媽媽,她們懷孕了。她們的形體如常,還看不出任何變化,可是衛生院的檢查報告已提前證實了這個喜訊。她們的臉上帶著母性的光輝,這光輝徹底地在少女與女人之間劃下了一道涇渭分明的分界線。她們以生命孕育生命,一個細胞逐漸豐潤逐漸成熟,每一天每一刻每一分每一秒地羽翼豐滿,這被讚美的律動,這偉大的奇跡,這奇跡中堪稱完美的奇跡。你如何能夠想象身體中創世紀的風起雲湧?對她們,駱章抱以崇高的敬意和虔誠的祝福。他不懂得更多,是本能讓他對人類生生不息的生命力心存敬畏。紡織廠在不久之後就會有一大群孩子了,他的弟弟妹妹。他會用溫熱而多情的目光看著他們搖搖晃晃地成長,就像阿姨們對他做的那樣。

謝叔叔和黃阿姨依然戰火不斷。駱章突然懂得了他們。他們的生活中缺少一個孩子,這缺憾演化而成的寂寞最終成為了他們之間相互埋怨和仇恨的種子。他們彼此指責對方無能,是殘疾,是騙子,是拖累自己受苦受累的元凶。他們用詞尖銳刻薄,不留餘地。可是他們為什麼不分開呢?既然相處是痛苦,為什麼還要牢牢地栓在一起?退一步,放開彼此,會不會海闊天空?駱章怎麼想也想不明白。

他不明白婚姻這紙契約的意義。也許每個人的注解都不一樣,有的人無所謂,有的人卻寧願抱著它沉入海底。謝叔叔和黃阿姨就是後者,他們的婚姻暗淡無光,而撕毀這場婚姻卻會讓他們更加絕望。一個充滿悖論的論題,可以想見,這樣的家庭並不異類,司空見慣,因而不值得大驚小怪。

生活繼續著,雖然平淡,到底還時不時地掀起波瀾。被壓抑、被欺騙、遭受打擊、心灰意懶,到底還是要振作,繼續。如同某種不費思慮的慣性,向更壞或者更好的方向,繼續。

29

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看見那個穿藍哢嘰、吧嗒吧嗒抽旱煙的男人了。在那個男人下葬一星期之後,駱章才聽說了他的死訊,他心中微微覺得遺憾。一個被忽視的人,同時也是與你的生活密不可分的人,你總能在一個確定的地點見到的人,一個你一無所知的陌生人,死了,就是這樣。遺憾在所難免,奇怪的是那遺憾之後出現的空虛,對死亡的恐懼頑固地經久盤桓,揮之不去。

死亡豈不是如新生一般在這世界的各個角落時時刻刻地發生著?自然的規律,無情、確鑿、不容置疑。然而死亡到底意味了什麼呢?沒有知覺的腐爛,失去依附的靈魂,天堂之路,地獄之門,無家可歸?無家可歸,隻是隨風,消失了。

現在擺渡的是一個男孩。男孩也穿著一件藍哢嘰,袖子高高卷起,肥大的衣服下擺幾乎蓋住他的膝蓋。男孩躬著身子,彎曲的脊椎形成駝峰。駱章坐在船上,流水喧嘩,他看見男孩的影子在河麵上顫抖。相仿的年齡,命運之神卻有不同的安排。駱章想自己仿佛受到了格外的垂青,而那男孩卻不得不把本應用來享受陽光雨露的金色年華浪費在這枯燥乏味的勞作之上,從鐵絲的一邊到另一邊,又從另一邊回到這一邊。駱章想對那男孩表示一點同情和友好的安慰,但是男孩堅毅而深沉的目光讓他不敢貿然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