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陳爽說,爸,我們的媽媽是誰?她在哪兒?
那時候父親坐在餐桌的對麵,姐姐坐在旁邊,三個人圍在一塊兒吃飯。父親看上去興致不錯,不停地講著笑話。父親說,吳叔叔的口袋裏揣了一張十元錢的假幣,而他自己卻不知道這張假幣是從哪兒來的;柳阿姨買了一隻雞,拿回家一剖開,雞肚子裏全是水泥;最離奇的要數供銷社的楊老頭,楊老頭喝五糧液居然把自己的眼睛喝瞎了。父親被自己說的奇聞軼事逗得哈哈大笑,前仰後合,姐姐明顯不在狀態,一旁電視機裏在唱著《我的祖國》。陳爽就在這個時候問父親:
爸,我們的媽媽是誰?她在哪兒?
父親繼續陶醉在他的笑話裏,姐姐繼續不在狀態,《我的祖國》已經臨近高潮,一個自豪的、無所保留的女高音帶領著萬人大合唱。誰也沒有注意陳爽,可是陳爽已經打定注意要和心中的疑問周旋到底,於是他趁父親又在醞釀下一個笑話的空隙,提高了聲音問道:
爸,我們是不是沒有媽媽?我們為什麼沒有媽媽?
這句話所產生的效果立竿見影,父親和姐姐都停下了筷子,姐姐驚詫莫名地望著陳爽,父親的臉卻變得煞白,仿佛憑空受了一個重創,搖搖欲墜的樣子。幾乎是一瞬間,父親的臉又變得潮紅,似乎他全身的血液都因憤怒而衝上了腦門,陳爽還來不及回神,父親已掄開胳膊甩了他一巴掌。這一巴掌是如此有力,以至於陳爽連人帶椅子都摔倒在地。臉頰麻木了,繼而又火辣辣地鑽心刺痛。
父親不等陳爽爬起來,像隻發狂的野獸般又衝了過去。陳爽下意識地抱住腦袋,他能感覺到那些暴風驟雨般的拳頭落在了自己身上,落在了胳膊上、背上、屁股上、腿上。陳爽聽見自己的身體咚咚作響,如同某種詭異的節拍,天衣無縫地配合著父親譫妄症般的咆哮。姐姐的尖叫成為這支協奏曲不協調的幹擾,可是陳爽已聽不清姐姐在說什麼。那些吼聲、罵聲、哭聲、求饒聲紛紛擾擾,混亂不堪。是誰的哭聲?陳爽覺得奇怪,他並沒有哭,那麼是誰在哭?
有東西砸下來了。
一麵鏡子砸在了陳爽頭上,手指被鋒利的鏡片劃破,熱乎乎的血液沿著柔和的弧度蜿蜒而下,它們源源不斷地在他的睫毛上彙積。一切都安靜下來。視線變得模糊。陳爽鬆開手指,直勾勾地望著父親,他事前已揣度過可能的情景,可是這樣的狀況卻大大超出了他能理解的範圍。陳爽眼裏的迷惑變成了痛苦,痛苦隨之又變成了憎恨。他憎恨地望著父親,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爸,你恨我嗎?你為什麼要恨我呢?
那顆滾燙的、碩大的、鮮豔的血珠從睫毛上滴落了,滴在一塊三角形的碎鏡片上,無聲地洇開,像一朵淒美的花朵。眩暈來了,像一個不可一世的入侵者,呼嘯著馳騁過他的每一根神經,意誌的城門形同虛設不堪一擊。陳爽如同一隻空米袋仆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