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沉的天空連著皸裂的紫色土壤,遼闊的大地上卻幾乎寸草不生,安靜而詭異。天空中不時飛過奇獸拉架著的奢靡車鑾,飛入這裏半埋在地下的建築物中。
這裏是域外最大,且唯一在明麵上的奴隸場。
此時這裏最大的建築裏的人們卻惶然而步履匆匆,這個之前從未來過的人甚至驚動了這裏的主人。
“這邊的多是戰敗後的戰俘,被挫過銳氣後雖然意誌低沉,但仍有不俗的戰力。”
“這邊的多是各族門內罪人,明麵上已經處決,被掏空記憶,暗地裏送到這裏,適合做死士培養。”
“還有這邊,尊主。這裏的是各族絞殺後留下的餘孽,偏於凶煞,而且有些血脈等級屬於高階,可以做您勢力中各位殿下的陪練。”
所有外界的光線與聲音都被隔絕,昂貴的照明用具被大量擺上,照的偌大的空間裏亮如白晝;偶爾有細細的痛苦喘息從周邊傳來,空氣中倒也沒什麼異味。
兩側淩空架起一個個富麗堂皇的單獨看台——既可以讓客人不必接觸髒汙的地麵,高高在上挑選奴隸,又可以作為臨時會談休息的場所。
周圍已被清場,隻剩一排排高品階的奴隸供給她挑選。種族不同,年齡不同,唯一相同的隻有被長久折磨毀掉神識勇氣後,那一張張木然的臉。
名鎮一方的澹台族長壓低聲音,恭謹的為身側一步處的女子引路;身側一排排低頭斂息的侍者,完全成了布景板。
“澹台。”被尊稱為尊主的女子抬了抬手中的玉骨折扇,在他介紹完身邊的“貨物”後,打斷了他的下一個介紹。
女子的右手上帶著特製的裹甲,分開包裹著她的手指。半舊的甲襯得那隻手纖瘦而修長,仿佛蘊著難以想象的力量。
輕而易舉地把澹台族長的目光引到了她想讓他注意到的地方。
澹台饒有些意外,泣鬼尊主封桑衣看向的方向,擺著一排籠子,裏麵是一些還未成年的孩子。奴隸的販賣,是被各族默許的行為,但是對於未成年人的販賣,卻仍是為人所不齒的——算是這種行為裏殘存的最後一點人性。
但是,麵前這位秘密前來的四鏡端容之主,卻明確的將目光投向了那個區域。澹台饒曾受封桑衣恩惠,對她一向敬重,此時也不由得生出些隱秘的心思。
“尊主,這裏的,都是討伐滅族後殘存的後嗣,靈力潛力都在其他人之上——隻是畢竟曾經在聲名財權裏呆過,有些是馴服不了的。”
曾是天之驕子,如今卻被當做商品供人挑選。
桑衣指尖摩挲著扇骨上粗糙的金色紋路,麵上仍是不動聲色,眼中卻越來越冷。
好好的孩子,被他們作踐成這個樣子。
這些人,雖然被清理過,並沒有髒汙血跡,但單薄破爛的衣服卻蓋不住他們密布的傷痕。
澹台的奴隸場呈環狀分布,劃為九個分區,除中心主座,其他兩兩相對,自北向南品階依次降低。現在她所在的就是被圍繞其中的“珍品區”,放置的都是在無數奴隸中千挑萬選,供給主流勢力使用的“商品”;南方奴隸場則是馴化的地方,是最血腥殘忍的所在,對外界一向保密,禁止入內。
這些孩子,多是被牽連的族中後輩,茫茫然間就被拖進了地獄。
抬頭不見陽光,低頭不見土地。
不知遭受了怎樣非人的折磨。
桑衣劃過那一雙雙呆滯而麻木的眼睛,偶見眼中仍有微光飄搖的孩子,就在籠上輕敲下,示意要下,留下那一點搖搖欲墜的希望。
她旁若無人的在所有籠子前走了一圈,一點十幾個,目光還留在裏麵,生怕落下一個。
隻是,這幾百個孩子裏,還清醒的也隻剩下十六個。
沉重的鎖鏈拉扯著他們站在桑衣身邊。
或恐懼,或憤怒,或絕望。
桑衣反倒心底微微鬆了鬆。
不幸中的萬幸,隻要還有情緒,至少還有機會能讓他們重新開始生活。
頭頂的遮空窗突然被人強行打開,晃動的人影連帶著混亂的聲浪一下子湧了進來。
“寧皇閣下,您不能進去!”
“閣下,閣下您真的不能進啊!今天這裏已經被族長閉場了啊!”
“狗奴才,給老夫滾!”
他揮出的厲風掃飛了一片攔截的護衛,那些人重重的撞上柱子地麵,周圍一片血雨飄灑。地上的籠子防止盜竊的法陣自動開啟,一片暗紫色的光遮蓋了地上所有人的身形,也遮掩了桑衣為身後那些孩子施展的靈力。
天空中年輕而沙啞的嗓音格外憤怒,夾雜著掙動時幻器不斷收緊的“哢哢”聲:“老匹夫!你還要不要臉?自家小輩肆意屠殺,你管不好;宮裏麵藏著的東西,髒的見不得人。現在又對著外麵的人逞什麼威風?匹夫,畜生!……”
這裏幾乎沒有天然光源,又在強光中久呆,桑衣這時才慢慢看清了來者。
為首怒氣衝衝的是一個黃袍的中年男子,身後整整齊齊跟著兩列護衛,壓著一個髒兮兮的少年。
那少年身量還未長開,看不出男女,頭發倒是很長,雜亂的披著;聽聲音,聲帶似乎也微微損傷。翻來覆去罵的也就是那幾句,聽的桑衣用扇子遮住微微變化的表情。
她不太在意別打攪,卻注意了那個少年口中的“肆意屠殺”與“髒的見不得人的東西”。並不是出於什麼八卦的心理,倒是這些可能為她帶來有用的信息。
那中年人顯然要氣瘋了,狠狠一甩袖子,一道靈力直接抽在少年身上。那少年身子晃了晃,居然硬挨下來沒出聲,隻有皮肉上令人心驚肉跳的擊打聲。
緊接著的就是連番的唾罵:“罵,老夫叫你罵!罵了一路,有這本事你再跑一次!”
“膽敢私闖我族私域,放跑幾百名奴隸,害老夫被責罰押送你到這烏煙瘴氣的地方!”
“要不是毀了賣不上價錢,老夫非打殘你這小畜生!”
怪不得一名帝境會親自押送這少年來奴隸場。桑衣略挑起一側眉,折扇合起掩壓在唇上,目光倏忽向澹台饒一瞥。
這黃袍也是素來驕橫慣了的人物,掃視一圈,隻看見苦著臉尊阻攔的護衛,一通火發了一半還未見到管事,剩下的那一半直接躥成了幾倍高:“人呢?還要老夫去請不成?我看這的管事連我君域明咫天都不放在眼裏了!”
桑衣扇子抵在唇上,眼睛劃過晦澀的幽光。
——又是明咫天。
明咫天的族長明古微是一名君境強者,在域外算是第一等的強者了。奈何他做人狂妄自大,招惹了不少人還不自知。從父輩手中繼承下明咫天後越發變本加厲,連同他的勢力,雖有“明”字,幹的卻都是齷齪肮髒的事;幾千名脈主,隻要能給他帶來利益,當真是什麼樣的人都敢收。
黑市裏的奴隸貿易越演越烈,少不了他一番功勞。
域外共有四尊六君十二皇,正常君境勢力不過千餘名脈主,明咫天一域便有其他人的數倍,可想而知這位大君有的是什麼心思。
老族長明知休也是有口皆碑的人物,怎麼選了這麼一個混賬做繼承人。
那一圈護衛的臉越發淒苦,連被打傷在地上的人也是唯唯諾諾的站好,不敢抬頭。還是有隊長模樣的人咬咬牙站了出來:“閣下,不是我們刻意阻攔,實在是這次客人特殊。上麵已經下令不得打擾——即使通報,也沒有管事敢來這一座。您看,西北奴隸場大大小小上百會場,給您安排其他的怎麼樣?這些會所隨您挑選。”
眼看著那黃袍又要發作,被押著的少年涼嗖嗖的嘲笑再次飄了過來:“老東西,人家明顯的拒絕你了,還在這死皮賴臉糾纏什麼?為老不尊懂不懂,還真把自己當個人物不成?”
這話當真無禮且刺耳,瞬間把那黃袍的怒火引到自己身上,又挨了一記袖風。細看來,那黃袍帶的自家人身上都有被他打出來的傷,幾乎都是毫不收斂的攻擊。那少年遍身傷痕,類似這樣轉移怒火的事一路上也不知做了幾次了。
桑衣覺得這孩子實在有點傻。
她在這觀察外麵的動靜,旁邊澹台饒的臉色已經很難看了。泣鬼尊主突然造訪,他也是急急忙忙秘密趕來,沒想到堂堂尊境勢力麾下的產業,居然被區區一名皇境脈主砸了場。而且聽外麵對話的意思,這種事顯然不是第一次了。
外麵吵的天翻地覆,會場裏的侍者睜著木然的眼睛,依舊低頭看著地麵——他們是奴隸場自產的奴隸,沒有感情,記憶混沌,絕對服從。
外麵不知裏麵是誰,護衛越聚越多,還引來一些看熱鬧的腦袋,暗地裏抻著往裏瞅;裏麵心思各異,百轉千回,一時無聲。紫光散盡,黃袍便再無阻攔,硬要往裏闖。
混亂間,兩方護衛打在一起。
雙方實力相差無幾,黃袍更是這壓所有人一頭的高手,溢散的靈力不斷向四周衝擊。管事聚集了一堆,也隻能眼睜睜看著,不敢靠近閉場的地方。
建築被波及,自動反應彈起一個個防禦陣法。
眼看局麵失控,防禦法陣數量麵臨臨界值,要自動開啟全麵防禦,澹台饒再也待不下去,恭謹地行了個禮,得到回應後向外走去。桑衣慢悠悠得跟在後麵。
澹台隨手一道靈流,迅如閃電,力蓋千鈞,瞬間撞開了糾纏的人群。兩方狼狽的倒了一片。
他踏出會場,沉聲怒喝:“做什麼?此處閉場,都當耳旁風是吧!”
黃袍被掃了麵子,當著數人被掀趴在地,心頭的火一下子炸了出來。
他回頭怒喝:“誰給你的膽子,居然敢……”剩下的聲音被掐在了喉嚨裏。澹台饒冷笑一聲,道:“誰家的狗,亂吠也不知尋個好去處,吵嚷到我澹台來了。還明晃晃穿著明咫天的衣飾——不知道是明咫天公開和我澹台叫板,還是刻意有人抹黑明咫天。”
都是權力場上摸爬滾打慣的人,桑衣幾乎不用思考,就已經明白了澹台饒的用意。
這話說的很巧,既是怒斥與警告,也給兩族關係留下彌合的餘地。就算不久之後影響過大殺了黃袍,也可以輕飄飄推脫一句身份不明,為保自身安全將其誤殺。
同時,即使黃袍惹怒在場的人,隻要明咫天死不承認有這一個人,所有人也沒辦法明麵上找他們兩家的麻煩,白白得了明咫天一個人情。
——至於那無德黃袍的生死,根本沒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
對於這種人,桑衣分不出同情心。
黃袍的喉嚨哢哢作響,張大了嘴,舌頭翹在口中。他的眼神向下,終於看清了這人是誰了。瞳孔劇縮,現在這張這臉在他眼裏當真是比惡鬼還可怕。澹台饒直接扼著他的脖子把他提了起來,摔在地上的血上。
黃袍的血混著之前被他打出來的護衛的血,糊了他一頭一臉。視線鮮紅一片,狼狽的咳著,哪裏還有剛剛的威風。
誰知道在這裏的會是澹台的族長?
黃袍是真的被嚇到了。
他再是囂張,也清楚正麵衝撞尊主的嚴重性。頂著一頭一臉的血,哭著爬向澹台饒。澹台饒怎麼可能被他靠近,又把他一腳踢飛。
那邊黃袍哭訴道:“尊主,尊主饒命啊!我不知道您在裏麵啊,不然再給我一百個膽子,我也不敢找您的晦氣啊!”
澹台饒根本就懶得理會這無名小輩的話,招了個人去處理這裏的亂子。
桑衣這會兒才慢悠悠地走過來,抱著手,似乎在看熱鬧。周邊圍觀的人多了去,她刻意選了其他方向過來,衣飾平凡,氣場內斂,根本沒人注意。
那邊黃袍還在哭:“尊主,尊主您不能這樣啊!我明咫天與澹台素有來往,近一半的奴隸可都是明咫天提供的!還有您哪次看中哪個族群,不是我們幫您鋪的前路?”
澹台的目光瞬間就變了,一記暴擊瞬間打了他個血肉橫飛,炸爛了他的喉嚨。慘叫聲中,他厲喝:“說,你是誰派來的狂徒,來這擾亂我澹台秩序!”
他當然是沒辦法說的。
那黃袍喉嚨嚴重受傷,除了剛開始還能發出叫聲,現在已經完全廢了。一條命去了一半,隻能睜裂了眼角,拚命蠕動,也不知在表達些什麼。
平白被扣了個狂徒的帽子,剛剛他的話一下子就成了汙蔑。那邊澹台命令道:“把這人帶下去,不管用什麼方法,一定要他交代出背後是誰,冒充明咫天意欲何為。”
立時就有人拖著他下去,神情冷漠。
隻在這裏留下一片血跡,沿路幹淨。
在這裏,命不是命,人不是人。
桑衣如是想著,餘光掃向跟著那黃袍一同來的那一群護衛,那還押著個孩子。
剛剛的混亂中,一直到黃袍被拖走,也沒有一個人為他發聲,這會卻開始拚命為自己求饒,聲潮如浪。
澹台眸中冷光一閃,桑衣卻施施然更先一步走到了他們麵前。被突然放開的孩子看起來像一隻茫然的小獸,站在一群跪落的護衛中間,本能的揉著自己發麻的身體。
桑衣打量了一會兒,一側眉高高挑起。
叫的那麼凶,居然是個女孩子。
木棕色的卷發給這不太乖的女孩添了些溫柔的氣質。
“什麼原因被抓到這來了,嗯?”
她低身逗笑般的湊近這孩子,金紋骨扇蹭了蹭她的下頜,然後看著那孩子意料之中的炸了起來。桑衣的唇角驀然一彎,靈流順著她在這一瞬間大開的靈脈柔和的送了進去。
靈流淌過的地方傷痛被暖融融的撫平,那女孩子的眼睛瞬間睜大了。
“真漂亮的一雙眼。”
一眾人都看到這個人旁若無人拿扇子逗了逗滿身傷痕的小姑娘,就毫無負疚感的離開。各個人心底唾棄著這個人毫無同情心,然後滿足的同前來接引的侍者離開繼續挑選奴隸。
澹台靜靜等在那裏,果然人群散盡後泣鬼尊主又懶洋洋的撤了隱匿身形的法陣,從不遠處走了過來。
她明明嘴角噙笑,一把未開的扇子擱在下頜,看起來好親近的很,偏偏就讓人不敢開口。
不遠的路,仿佛被移到了血氣環繞的幽冷鬼界。
她氣場太強,骨子裏透出千萬年征伐裏浸透了的氣勢,不加收斂時,鋪天蓋地而來。
高傲的,強勢的,高高在上的君王俯視著被自己征服的領土,末日將至。
“澹台你,還真是給本尊看了一出好戲啊。”
頭微微側起,眼睛略略眯起,桑衣的聲音像是朋友之間的玩笑,細聽來還帶著些笑音,澹台饒卻仿佛看見了她眉眼間顯露的那點幽冷與殺意。
她繼續說:“本尊記得,當年你給本尊簡述許諾的可不是如今這一番光景。”澹台饒後背當即濕了一片。
即使同為尊主,澹台與桑衣的分量也是不同的——泣鬼尊主成名已久,無人知她年齡幾何,當年一槍平定域外數萬年的大混戰,扶起棲都靈族,製定域外的暗則,實力有目共睹;而澹台饒雖被稱一聲尊主,但他個體實力隻在君境,隻有與胞妹一起運用功法才有尊境的實力——若較真的論起來,澹台還是桑衣的晚輩。
他勉強撐著一張笑臉,道:“讓尊者見笑了,改日澹台再賠罪,今日這事就……”
桑衣一偏頭,笑著拿扇子一指空中被押來的少年:“賠罪?有什麼好賠罪的,今天我就是個來買東西的無名客人。正巧這貨物數量不夠,連著上麵那個一同給了我,如何?”
她一直不按常理出牌,澹台也隻能在心底苦笑,剛剛才暗地裏給了他一記下馬威,現在又一本正經的做起交易。她金口一開,哪裏還有回轉的餘地,這和直接討要又有什麼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