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詹沛無比沮喪的是,自己低估了妻子的堅持。鄭楹不許別的女子靠近他是真,但心冷心硬也是真,引她說出兩句話後,無論再怎麼嚐試,她隻再不肯鬆動開口。
半年倏忽即逝。永正二十三年,臨近乞巧節時,詹沛遇刺。
內室床榻上,被手下搭救回來的男子血流如注,兩位太醫在旁為其止血,眾多侍從候在一邊聽候吩咐,陌如也在其中,哭得泣不成聲。
鄭楹站在比侍從遠些的地方,這天一反常態,跟陌如是一樣的泣不成聲——原來,之前他說的話、贈送的珠玉,並非全無觸動。
詹沛本在昏迷之中,恍然間獲得了片刻清醒,一睜開眼,便目光四處逡巡,看到人群外哭泣的妻子,顫巍巍伸出手去。
這次,鄭楹沒有猶豫,立即撥開人群,上前緊握住了丈夫的手。
“近些……”
鄭楹立即聽話地將耳朵湊近丈夫唇邊。
“蔣相毅……”詹沛喘噓噓地開了口,“是我讓他帶鬱娘走的,因為……定國公要殺鬱娘,我不能……”
“別說了,好了再說……”鄭楹哭道。
詹沛卻兀自說道:“你、你曾問我,那號角為何不見了,是我……我拿了去,刺穿了他的手掌。”
“別說了……”女子再次哭著哀求,“省些力氣……”
“過幾日就是乞巧節,我本想好了,要厚起臉皮跟你一道去的,就像當年那樣……”
鄭楹再也顧不得周遭眾人,一頭撲入傷者懷中,大哭不止。
詹沛閉上眼睛,享受著久違的相擁,心頭一熱,仿佛更多了些力氣,安撫女子道:“你不要哭……我自己的傷、自己心裏有數,比這還重的……傷,我也都、挺過來了……何況,比生死更大的起落,我早已經曆過:就是……就是當年,案發之夜,我瘋了一樣地、四處找你,以為……你死了,忽然一眼看到活著的你,那種喜悅,比我自己死而複生都強烈。”
說起銘心刻骨的往事,虛弱的男子笑意浮現,又極力睜開眼睛,道:“林兒……”
鄭楹迅速轉頭向後,高喊:“不拘是誰,快把林兒叫醒帶來!”
“不必,會嚇著他……”詹沛立即出聲阻止,用盡力氣,盡可能清晰地說道,“我隻是想說,我既然掙到了如今的地位和權勢,林兒以後的路必不難走,他自不須像我一樣地滾在泥裏、活在刀尖上去掙功名……你別再逼他習武了,他與我已不親,別弄得跟你也……”
“知道了,我都聽你的。”鄭楹埋首在傷者懷中哭道。
“你總是想知道許多事情,剛結識你時,便是如此。現在,還有什麼是你想知道的,問吧,我說。”
“不問了,你放心,不問了……”鄭楹緊緊攥住丈夫的手,抬起頭,將額頭抵在丈夫手上,繼續大哭不止。
男子勉強笑了一下,之後再次陷入昏迷。血的流逝到後半夜終於止住,詹沛雖一息尚存,然而已渾身冰涼,半死不活。
————————
周知行聽聞詹沛遇刺,立即從廣寧趕回京城,並帶回大把最金貴的廣寧山參。
“你夫君這個樣子,你還是強著不肯同他說話麼?”病榻前,周知行看著毫無知覺的病人,向守在一旁累得眼窩深陷的女子徐徐開口。
“說了。”鄭楹輕描淡寫應道。
“那就好,畢竟人生在世上,有些事能忘,有些不能忘,譬如你犯下那樣的過錯,他依舊對你百般嗬護,那般大度,這就是你不該忘的。”
鄭楹麵容淒冷,無動於衷。
“怎麼,一說起那事,又不服了?”
“服。”
周知行看出女子的怨念,歎口氣,撫慰道:“你是我看著長大的,你在我麵前無需難為情。我雖為此罵過你,如今事過境遷,我自是還會像原先那般疼你。”
周知行撫慰過女子,留下人參,又向昏迷不醒的傷者嚴肅承諾道:“濟之,你放心,刺客已經捉住,我會盡快令人審問,一旦查出幕後主使,我殺他全家!”
—————————
詹沛雖處於迷離之中,然而對外界聲響光亮並非全無知覺。朦朧中恍惚聽到上司最後一句話,男子鼻翼翕動,眼珠震顫,拚勁全力凝聚起縹緲的神魂,不讓自己陷入昏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