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來乍到
1925年冬。北京。
蘇明遠自縮著的黃包車中探出身,遞了錢給車夫,跳下來站在這一方陌生的土地。
天色陰沉,紛揚著細碎的雪花,且有逐漸加大的趨勢。地上落了層薄雪,走起來有“嗒嗒”的聲響。他跺跺腳、抻平褶皺的長衫,提著行李向明德大學走去。
蘇明遠收到助教講師的任命書便匆匆趕了來,並不清楚要麵對怎樣的生活,環境、人際皆是一無所知。然而能夠逃離那個如同黑洞般幽幽地一點點吞噬良知和希望的蘇家大宅,他已是鼓舞和慶幸了。
他向來身子單薄,單是這與江南不同的寒冷氣候都夠受。不適應地輕咳兩聲,緊了緊手裏的提箱,心裏卻燃起了希望似的。——終於!自由了!
看門人迎上來,顫巍巍的。細看是一條腿瘸了,近了些,又看清臉上還有縱橫的傷痕。蘇明遠湧起同情,的確是世道不易啊。那人卻笑容可掬地招呼:“是蘇老師吧,收了電報就數著日子盼您來了。”
蘇明遠有些驚詫北方人的熱情,笑著答了是,避開了接箱子的手,道:“我來就好。老人家您怎麼稱呼?”
那人不再爭搶:“叫我阿陳阿正都成!”
“有勞正叔帶我去宿舍了。”
“好嘞!”陳正大聲應他,左轉帶路,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柔和了恐怖的刀疤。
住所比預想中舒適,雙人間,朝陽方向,米黃漆的門窗更顯敞亮。床鋪、桌椅等物件一應俱全,雖是半新,倒都幹淨整潔。水曲柳的衣櫃外嵌著麵半人高的玻璃鏡,房間離盥洗室也不遠,很是方便。
蘇明遠知道,這一出門便不比在家那樣安逸,做好了吃苦的準備。看了住所倒放下了心,聞著被褥有太陽烘過的味道,加之三四天車程的疲累,很容易就陷進了夢鄉。
夢裏雲雨迷蒙、煙波渺茫,隻覺得此身非己所有,如滄海中盡力抵擋風浪的一葉小舟,浮沉不定、無處可依。
陳正端著火盆進來,驚訝地看見蘇明遠在床上不安地扭動,揉亂了床單,糾結著眉頭,不住地冒冷汗。
“蘇老師、蘇老師!”陳正手忙腳亂地絞了熱毛巾來給他擦汗。
碰到額頭的一刻,蘇明遠突然睜開了眼,亮了一瞬,像極了在黑暗中被找到時戒備的貓。他還不是很清醒,接了毛巾,埋進臉擦了一把。
不隻有汗,還有淚。
“正叔費心了。謝謝。”聲音有點悶,卻已恢複優雅溫潤的狀態。
陳正不是多事的人,但對蘇明遠,他起了興趣。這個蘇老師,也許並沒有想象中那麼簡單。
他用火鉗撥弄炭火,把火燒得更旺。笑著道:“北京冬天可冷了,屋裏放盆炭火才好些。”
蘇明遠朝他點點頭,雖然疑惑一個校工何以對初來乍到的自己如此照顧,但感受到的都是滿滿的好意,便也不作他想。
明德大學是私立大學,想是承繼創始人的辦學思想,雖是西式教育,但並非一味西化、全盤否定傳統文化。蘇明遠很是讚同這種理念——當下時局,甚為動蕩,皆言破舊立新,卻往往操之過急;忘記了世事皆有尺度,則過猶不及、適得其反;到後來,難免悔之晚矣。因此,蘇明遠雖未見過校長,讀來校訓“明德明智,自知篤行”,已對他有敬服之心了。
恰逢周末,蘇明遠攏上棉衣出門尋摸舊書。倒不是醉心收藏孤本善本,而是現在教授著新文學課程,蘇明遠想,有直觀對比,才好讓學生更深入地了解新式文學與古典文學的不同,而不僅僅隻停留在白話文與文言文的區別上。
臨近年關,條條街上都充滿了濃濃的年味兒。蘇明遠才想起來,離家三月有餘,這將是第一次一個人在外過春節了。那個家,十分陰森!十分醜惡!然而身在異鄉,要重新適應吃穿用住,沒那麼得心應手了,心裏便生出些懷念。但他清楚地知道——回不去了,也不會回去了。
街上行進過一支軍隊,秋毫無犯、軍容整肅。有人議論,這是慕容灃帶的兵,一向軍紀嚴明。
不遠處招展著羅記蘇繡的旗幟,蘇明遠感到一陣親切。進了店,那些琳琅滿目的精致繡品更是勾起了思鄉之情。家不成家,但在故鄉煙雨中長大的自己,這一生都有其磨滅不掉的印記。團扇上,有太湖瀲灩出芙蓉;荷包上,是雲紋描鳳繪吉祥;錦囊裏則熏出了幽幽茉莉香……
蘇明遠掛好平安荷包,在心裏默念,希望娘和明玉都平平安安。
醉仙居的吃食品樣繁多,總能找到合適的口味。淺酌兩杯,天色漸暗,就攜了書箱回校。下樓時,見門前擁堵的人將將散去,不想麻煩,步子便慢了點。
想這南北真是差異頗大,北方人,臨著皇城,習慣高聲說話、氣性也足,眼瞅著不忿便容易起衝突;江南則多宗族世家,吳儂軟語、秉承著溫和優雅的腔調,不輕易與人爭執。說不上誰好誰壞,但很是有趣。
腳步聲似乎驚動了大廳裏坐著的那個人,敏銳地抬頭望向蘇明遠,正看著他想到什麼、嘴角微微上揚。
酒杯一頓,驚豔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