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得陛下吩咐,獄吏不曾下狠手……”試探地去迎她的目光,第一次地被她閃躲開,禦楓眼圈微紅神色黯淡,一時竟失了平日帝王的傲氣。

被天隕這般憐憫地注視,禦楓忽覺臉頰燥熱、鼻根發酸,倔強地將頭一偏、已忍不住兩滴淚垂落下來,瞑目,強製自己撫平心緒,待到確信平靜下來,才複開口:“隻要愛卿沒事……就好……”

見她回避著自己潸然淚下,天隕心內頓如打翻了五味瓶,不敢直視下去,猛然回首不巧又撞上昭錦的目光——帶著心碎、寫滿自嘲的苦笑的目光,再沒有尖銳的敵視意味,隻淡淡地掃過並立的二人、那兩隻牽著的手——禦楓的餘光亦覺察到他的眼神,強裝不在意,卻終究緩緩鬆開天隕的手腕。

“時辰已至,”深吸口氣,轉回身,極力掩藏眉宇間任何一絲可能泄露內心表情,“行刑就此開始罷。”

人群分開,走上天台的是原先適逢祀辰宮的仙侍——手中檀木的托盤裏,靜靜躺著用以處決的匕首,寒光入目,無情、無心,鋒刃上,慘淡的灰白。

禦楓取過,攥在手中,鮫革鑲裹精飾的柄沉沉欲墜——五指發顫,握慣利器的手第一次抓不穩刀柄,伸向昭錦的瞬間,寒鋒抵著尚餘溫存的胸口竟再使不出力來;

天台之下,三千雙眼睛緊緊注視著禦楓的一舉一動,天台之上,禦楓的呼息已抽搐不似尋常,雙目一暝、集聚渾身的氣力死死攥住匕首——卻是一個令人瞠目結舌的動作:腕力一抖,緊縛昭錦繩索竟割斷開來、盡數散落,隻聽得禦楓近乎失去理智的言辭:

“錦卿若能舉出替罪之人……朕不殺你——”

四下嘩然,誰也沒料到主上會做這等決定。

昭錦受封十年,為爭寵一事已樹敵眾多,當初受他欺壓的眾閣主早欲除他而後快,怎想時機當前主上居然狠心不下、欲釋重犯;人群沸然,人群中的永昕則開始躁動不安,矍然的目光渴求地盯著昭錦、幾乎下一秒就要撲上前去——這場景被天隕瞥見,終於不得不相信那夜行刺的是他;太桓身上的刀傷早已暴露了刺客的手法,隻是天隕無從將永昕與昭錦聯係在一起——天隕覺察永昕的那刻,亦被昭錦覺察,圓睜怒目狠瞪一眼永昕、驚得他連連退後,不等他反應過來、趁機開口斷了他的念頭:

“此事乃昭錦一人所為,與任何人毫無關聯。”朗聲,堅定而不容辯駁。耳畔的喧嘩轉瞬肅靜,昭錦目視禦楓,平靜地示意她下手。

卻聞“咣當”一聲,精致的匕首從禦楓指間脫落、重重摔在腳下;渾身,篩糠般地戰栗,再沒有氣力將它拾起。

一舉一動,昭錦看在眼中,瞑目一笑、笑得這等由衷這等知足,伸手,拾過還帶著禦楓體溫的刀柄,靜靜地將目光聚焦那銀白的鋒刃——視野裏,屏開眾人驚詫的眼神,純粹而癡迷——忽然挺身,胸口迎著鋒刃的寒光直撞進去……

血,從指間潺潺溢出,彌散的痛覺,伴以真實的終結感;隻覺周身的氣力抽絲一般散去,但撐著、不願闔眼,他還要多看幾眼這座讓他愛也罷恨也罷卻離不開的宮苑、多看幾眼那個讓他終於獻出一切的人——如酒的目光,癡醉一般掃過羲和宮的欄柱琉璃,那塊巍峨的匾依舊靜駐初見的角落,那麼高高在上、卻那麼寂寥——眼前的景物漸漸模糊,黯淡前的最後一瞥目光、緩緩掃向身旁的她,淺紫的幾近素色的裙裾上沾著斑斑駁駁的殷紅——多不情願那是殷紅血,多希望那是嫣紅的桃花,一如昔日靜靜落在她懷中、打個旋又徐徐飄遠,隻將瀝血嘔心的馥鬱沾染衣裳不再離開……

身在天界,如何甘心自己如凡人一般地銷隕?侍花十年,這終了一刻如何舍得與那芳菲訣別?暗自運起僅有的一絲神力,他要將那意念化作現實、他要與自己凝結的心血化為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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