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上努努嘴:“早上去了。他哪兒是在下頭待得慣的人。”他三步一跨地踏上扶梯,在樓上掃一眼,看見要找的那人端一盞茶,半倚在窗邊,笑得眉心打顫,走過去好奇地往窗外一探頭:“看什麼這麼好笑?”

李倓下頷一抬,示意他看那個說書的老者:“講你呢。”

這時候那場長達八年的動蕩已然過去,天策將士精忠衛國,在戰亂中死傷殆盡。“天策府”三個字無疑已經成為了許多人心底裏英雄豪傑的代稱,而天策統領李承恩,忽然之間也變得名動天下起來,最愛編弄故事的說書人自然不肯放過他。

李倓悠悠然用茶蓋撥開碎沫,低頭抿了一口:“偶爾聽聽李將軍是如何三歲能文五歲成詩七歲生擒吊睛白額猛虎的傳奇故事,還是頗有樂趣。”

李承恩隨手給自己倒了杯茶,坐下來反唇相譏:“不如去聽建寧王如何被一壺毒酒賜死的故事來得有趣。”

“這個啊,說來話長了,”李倓拈起根竹箸,像模像樣地把茶碗一敲,“咱們就從他那個出身唐門、極擅使毒的朋友說起。他那朋友雖然身死……”

“行了,我沒親眼見他死他就不一定死。”李承恩敲敲桌子,眉梢一斜,“快呸一口,別咒他。”

李倓笑出了聲:“吃一塹長一智啊李將軍。”

“李承恩早已戰死沙場,為國盡忠。坐在你麵前的人姓徐,家裏排行第二,別弄錯了。”李承恩學著他之前的樣子悠然抿一口茶,不防茶水太燙,迫得他不得不吸口涼氣,這份從容的效果大打折扣。李倓裝作沒看見,字裏帶笑:“徐二哥教訓的是。”

他倆不約而同地往窗外遠望,暮春的桃花零落大半,滿地殘紅,一如這動亂過後的萬裏山河。

當年肅宗猜忌,李倓有意借機金蟬脫殼,擺脫建寧王這重身份,否則一壺毒酒怎會奈何得了九天之一。他原本不知李承恩出了川蜀,事了脫身之後才聽聞洛陽收複、李承恩也在軍中,當即知道要糟。所幸洛陽仍在隱元會勢力之內,雖不能和千萬回紇兵相抗,然而裝扮成回紇兵士,自亂軍之中將一個重傷下仍舊搏命廝殺的人打落馬下、且不著痕跡地帶走,還綽綽有餘。

李承恩養傷就用了年餘時間。傷愈之後,李倓問及日後打算,李承恩隻說,世上再無建寧王,亦再無李承恩。

“說起來,你大哥待你還不錯。”李承恩小心地吹涼了盞中茶水,才敢再度啜一小口,“即位之後追封你齊王,前不久又追尊承天皇帝。算是有心了。你不去見他一見?”

“免了。他待我如此,三分是親情七分倒是愧疚,若知道我還活著,”李倓輕輕一笑,搖頭,“恐怕連一分真情也剩不下。”

“也是。”李承恩點頭,抓了把碟子裏的鬆子來剝,“隱元會如今在你手裏。有什麼風吹草動,替他留點心就好。真要遊手好閑不理家國事,還挺於心不安。”

李倓輕輕一按桌子,一道內力打過來,李承恩手裏剝好的鬆子沒拿穩,被震得飛了出去,不偏不倚地落進李倓嘴裏。

“是在我們手裏。”李倓強調了我們兩個字。李承恩擺擺手,對那粒鬆子的歸屬權表現得相當大度。事實上他還沒有來得及譴責李倓這種倚仗武力壓迫弱小的行徑,就被樓下一陣哄笑之聲奪走了注意。

說書的老者不知從何處挖來了李承恩少年任金吾衛時候,調任在李倓宮中的事。添油加醋地娓娓道來,說是李統領少時如何受盡建寧王折辱欺負,以至於身居天策統領之後,在朝堂裏和建寧王水火不容。李倓聽到少年時的段子笑得捂了肚子,再往下聽,聽到後來,說書老者又講建寧王是如何陰險狠辣謀奪儲位,一副跳梁小醜作態,就輪到李承恩笑得噴茶了。

李承恩笑得夠了終於忍不住站起來,翻身從窗口跳下去,揚聲道:“先生說的不盡不實,徐某倒聽過別的版本,借地獻醜。”

他不由分說拿了老者的三弦,往台上一坐,便從頭講起故事來。講市井間的徐承恩如何被秦頤岩認出身世,引薦進金吾衛。講金吾衛如何與三皇孫相識,還教會了皇孫翻牆爬樹。講他與皇孫同往吐蕃並肩一戰,講他如何獲聖上賞識重賜李姓。李倓坐在樓上,聽前塵往事如流水一樣淌過,曆曆如新,又遙遠得仿佛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