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
世事顛常未作真,三生癡纏夢裏人。恩怨是非難明斷,可堪一笑付平生。
話說明嘉靖年間,吳縣有個秀才姓杜,雙名慎言,字簡之。自幼父母雙亡,早年孤苦,全賴哥嫂相濟。如此艱苦度日,卻不曾放下四書五經。原來哥哥做些小買賣,生意場上迎來送往,便長了眼,開了竅。見幼弟玲瓏聰穎,容貌端秀,便與娘子商量,與他請了個先生,教他學問,好歹將來搏個出路,掙個功名。
那杜生鎮日苦讀,勤學善思,倒也沒辜負兄嫂一番心意。十五歲便考了鄉試第一,又過了兩年,上京參加會試,中了榜眼,入翰林做了個七品編修,本應官運亨通。未料世事無常。時佞臣嚴嵩當權,杜生耿直,上奏彈劾,將那嚴嵩罵了個狗血淋頭。自此嚴嵩便將他嫉恨於心,多次將他詬言於世宗皇帝。
看官,你道那官場,凶猛不讓黃泉,險惡不落地府。黑的也能說成白的,白的也能認似黑的。任你忠臣良將,也被它吞得不留渣。
沒過兩個月,世宗皇帝一旨詔書,將杜生貶去嶺南做了個推官。杜生無法,隻得收拾行李離京赴任。那杜生走了月餘,才到了嶺南地界。放眼望去,一片荒蕪。真個是:
亂草葺葺,虎嘯狼嚎亂人心;林靄漠漠,鳥道蜿蜒土人稀。
嶺南日光毒辣,主仆三人走了半晌,俱焦渴難耐,便歇於綠蔭濃翠處。正喝著水,隻聽得“噗”的一聲,杜生回頭,見仆人已倒於地,胸口被紮了個透心涼,頃刻間,魂歸地府。
原來那奸臣沒害成杜生,猶不解氣,派人一路尾隨,到了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便要痛下殺手。
杜生平素文弱,見了此景,已是三魂不附體,七魄在他身。眼見那人料理了兩個仆人,強自緩過心神,轉身投入密林,沒頭沒腦一陣亂跑。直跑得髻也散了,鞋也掉了,好不狼狽。
突地“啊呀”一聲,身子被藤蔓絆倒,那明晃晃的利刀擦著鬢邊飛過。杜生自知難逃一死,不由閉目道:“罷了,這條命也不值甚錢,隻是可憐哥哥嫂嫂養我一場,原指望我光宗耀祖,沒的遭來這等橫禍……”想到悲處,嗚咽不能出聲。
那刺客見天色轉暗,不便多待,舉起手中利刀,直直捅了下去。
杜生猶自閉目,半晌卻不見刀子落下,隻聽得“嗤啦”細響,麵皮子上一陣腥熱,大著膽子睜開眼,眼前隻直挺挺站著一具無頭的身子,腔子裏腥血四噴,急如泉湧,淋了自己一頭一臉。杜生拿慣了四書五經,連刀也不曾握過,哪裏見著這等陣仗,當下駭得口不能言,身不能動。
那無頭的身子流盡了血,撲倒於地,卻露出身後藏著的物。似人似猴,一身黑皮,麵目可憎,手裏抓著毛茸茸的物事,杜生細看,正是先前刺客的頭,原是被它給抓去了。那妖怪雙目通紅,月下露出森然利齒,麵相醜怪,隻把冷眼瞧他。這情景,正是:
剛離了狼窩,又入了虎穴。
杜生見那醜陋妖怪步步逼近,直駭得麵無血色,雙眼翻白,生生暈了過去。朦朧中隻覺下`身一陣劇痛,生生轉過魂兒來。昏聵間與那醜怪麵貼著麵,眼對著眼,驀地慘呼一聲,隻把那三魂七魄也給喊沒,當下扭腰踢腿,想要逃離。誰知那醜怪雖生得瘦骨嶙峋,手勁恁大,抓著杜生兩隻光裸腳踝,高高提起,兀自狂抽猛送。杜生隻覺後竅劇痛難當,內心一陣作嘔,當下不管不顧,對著醜怪亂抓亂撓起來。那妖怪正做得興起,嫌杜生雙手礙事,也不知有何動作,周遭藤蔓蜿蜒伏行,將杜生雙手牢牢扣住。杜生駭然見那醜怪猙獰巨粅在自己敞開腿間出沒,抽 插間嘖嘖有聲,配著周遭那腥臭血味,斷肢殘屍,恍如身處修羅地獄,當下又恐又怒又愧又恥,一口血噴出,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