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歲歲白登道,依依柳上原

歸去來兮。

三晉故地,舊時梁都。上古三朝皆曾定國於此。東鄰商周遺城,西靠鄭衛陵闕,北據九曲黃河,南交千裏沃野,山川形盛,道通兩湖,魏、後梁、後晉、後漢、後周皆依此成就一方霸業,曆來是兵家必爭之地。本朝開國之君太祖皇帝禦口親題,名曰東京,但民間還是依然習慣沿用漢時的舊製,稱開封。

朝霽薄陽,晴明初光,逆著青石高城,登臨台閣,撫過磚縫裏方挑出個頭的碧草,攀上那一幅雲旗招展。驚蟄過後,寒潮逐著雲間的鴻雁還歸北地邊塞。渡河套,越陰山,帶回南風,宛轉悠揚的消息。借著一行往北八千裏,一去不回的楊柳依依,吹得那羌管清角也透出隱隱的暖意。

城頭上少年軍士,披甲執戈,立得筆直,像是蒼茫雪原上的那些胡楊,在河池深靜之時,從城垛中間望見那彎掛著雕弓的狼牙月。迢迢驛路,綿綿遠道,時辰尚早,少有行人,忽然,他的眼眸裏,便亮了一亮。

兩匹雪色駿馬,拉著一輛柏木輕車,墨雲一般,從長路盡頭,遠山一帶處飄下來。那些紅日麗天,黃塵漫溯,在它麵前幡然退卻。他仿佛聽到塵囂上駝鈴的聲響,就像是東市裏麵的那些胡姬,騎著駱駝,招搖過市。一聲一聲,都喚著歸去歸去。

行至跟前,他方才看清楚了。駢儷四駕,一望便知均是大宛名駒,全身沒有一根雜毛,奮蹄昂揚,凜凜生威。車身上用南蠻進貢的沙金細細描摹,前為滄海日出,後為銀漢浪奔,左為李廣射月,右為韓信點兵。再用新羅的千層魚鱗紗覆了,即便是塞外苦寒,也奈何不得。少年聽見禦者轉頭,稱車中人為公子,心想不知道是哪一家的王孫公子出遊回來,才有這樣的貴氣,不可輕忽。

然則王子庶民,豈能偏廢。少年挺起胸膛,揚聲說道:“太祖法令,凡入城者,必行查檢!”

車騎踟躕著停下,仰首嘶鳴。忽然裏麵傳出來幾聲輕咳,漾著清冷冷的笑意:“不畏權,不枉法,好,很好!”像是漣漪初現,緩緩掀起的車帷一角,少年聞到空氣裏悄然泛起的微香,長案上擱著的博山爐青煙嫋嫋。不同於西陵的桃源春,或是陌上的梨花白,一般富貴人家愛用的味道;也不同於從鄰家少女衣領中滲出的碧綺羅,或是寶馬雕車暗引一縷軟絲竹——無端染上脂粉氣息。像是還未幹透的青卷,少年抽了抽鼻子,仿佛能從中嗅出一星半點的墨跡淋漓,篇章字句,鐵畫銀鉤。

他愣了愣神,就看見兩根修長手指,夾著一塊翠色玉玦,自簾幕中伸出來,璃光柔然。那人的手很瘦,關節處尤為分明,映出一抹竹色,落在他的手心裏。湊到眼前細看,四個大字,煌煌赫赫:如朕親臨。

“皇……皇……”少年的舌頭打了結,膝蓋一軟,卻被禦者扶起來。聽得車內人低語:切莫聲張。

是!少年定下心,躬身行禮。

馬蹄在他眼前浮塵輕揚,卷起滿城柳絮翻飛,撲到燕子風箏上。放風箏的孩童眼裏,望進一輛馬車,車簷上掛的八寶宮燈,跟數年前的那個夜晚一樣。馬嘶嘶,風蕭蕭,行人征夫過灞橋。他們的父親一去,便再無消息。孩子們看得出神,沒留意腳下,不小心撞倒了小販的貨郎擔。

攤子上的小東西散落一地,胭脂潑進土裏,再被車轍碾過,拉出長長一道紅痕。小販看著,想起那年金鼓仍頻,軍吏半夜敲開他家的門,將他的兄長征為邊地的戍卒,三個月後,便傳來戰死的消息,連同二兩白銀買命錢,分毫帶著血絲。他不禁啐了一口,驚醒了一旁打著盹的老丐。

老人眯著眼,看那馬車上了玉帶橋。風吹簾帷,魚鱗紗雲舉紅飛,如荼似火,正如同當年的那把。他的身子顫了顫,仿佛不勝其寒。員外爺帶著縣令老爺,為二十石短少的田租,燒了他的屋子。老丐念起他的幼女,若是沒有在流浪途中失蹤,現下該有河對麵的如意姑娘一般大了。

同花坊的清倌人如意才服侍了坊裏麵的姑娘起身,正看見那輛馬車從麵前經過。極盡奢麗,卻不會停留,徑直入了朱雀大街,就象是她過去的十幾年的歲月。安南的龍腦香,她一聞便知,在父親的書房裏,曾經沒日沒夜地燃著。她捏著腰間的紅絲穗輕輕歎了口氣,昔日繁華子,今朝入娼門,又何止她一個,記起這裏的媽媽前晚對她說:待明兒過了十六便梳頭接客吧……她側著頭,聽何家的夫人琴聲依舊。

何夫人停了弦,臨鏡梳妝,聽著馬蹄歸來,陡然起身。見那馬車粼粼駛過十裏朱雀長街,卻沒有向著她的那盞小窗偶一回顧。眉筆“啪”的一聲掉在楠木妝台上,跌成兩半。她拾起來,心道今天怕還是見不著了,想著那個新婚之夜就被推上戰場的少年,挑起她鳳冠的時候,正是低眉一笑,轉眼五六年。她仰著頭,望見天上那隻燕子風箏,忽然就斷了線,逐著那輛輕車而去,行過牌樓,轉過街角——一爿庭院深深。

他回來的時候,正是草長鶯飛,早春二月,春冰乍破,乳燕銜泥。人說繁台春色是開封十景之首,然則在他看來,不若那年的金池密雪,州橋披風。於千萬人中倉皇逃離,置法場刑台罔若無物。三千羽林軍對一襲鐵甲,縱淩層雲,激起他書生意氣,揮毫潑墨作成一首絕情詩。他和那個人一起高踞在城樓上,俯瞰汴水兩岸,金戈如暗,五萬鐵騎,兵臨城下。那一刻,他們放聲長笑,將殺伐典章一同踩在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