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一直隱瞞。”咬咬牙,又道:“為什麼不告訴我?讓我誤以為我們還有很多時間!”
偏頭對上他悲憤交加的眼睛,曹丕語氣真摯道:“對不起,仲達。”看著司馬懿眸中的怒火褪成了一灣化不開的愁慘哀涼,他苦笑著闔眼道:“仲達,我過了我應該過的一生,卻沒有過我想過的人生。”
胸口不斷傳來的憋悶抽痛感讓司馬懿覺得自己幾乎無法呼吸,他以前從不知道什麼是絕望,什麼是無能為力,可現在,他懂了,以一件他不能承受也不願承受的事為代價。
仿佛厭倦了這種沉悶,曹丕翻了個身,懨懨道:“退下吧。”
躊躇著不願起身,司馬懿也不知自己在堅持什麼,“子桓……“喚了個名字,卻不知如何繼續。
抬了下手,曹丕不耐道:“走吧,我很累,要睡了。”
一步三回頭地退到殿外,司馬懿自我麻痹地想,自己不曾見證他的生,亦沒有資格見證他的死。百年寂寞身後事,孤獨,是那個人永生的烙印與不變的姿態,無論是作為魏帝,還是曹丕。
天邊傳來滾滾的悶雷聲,司馬懿手持“龍鱗”抬眼望向被閃電映得發紅的夜空,眼裏死一般的沉寂。
一聲炸雷之後,大雨傾盆而落,打在地麵發出“啪啪”的聲響,司馬懿就這樣一動不動地站在嘉福殿前,看著整個皇宮被罩入雨霧中,宛如一尊泥塑。
猛烈的陣風襲來,將些許雨點吹到了司馬懿臉上,清涼的感覺順著臉頰蜿蜒而下,水滴在下巴凝聚,淌進衣領,浸得人心寒。
關於曹丕,司馬懿想過很多。他以為自己很了解曹丕
,無論是他的野心還是任性,他都能掌握住。他和曹丕一路走來,經曆了太多,這讓他有足夠的自信去麵對他們之間可能出現的所有問題。他機關算盡,鬼神奇策,卻未能算到曹丕會先自己一步離開。
後來,司馬懿總會想,為什麼他們的一步差了那麼遠,那麼多年。一直到風燭殘年之時,他才漸漸明白,一直以來,看不透的,不是曹丕,而是他自己。所以,他才要比曹丕多活後來的那二十餘年,去參,去悟。
雨勢慢慢小了,殿內沉鬱的咳喘聲清晰地傳入司馬懿耳中,讓他終於找回了一點知覺。
“仲……達……”破碎而模糊地聲音。
猛的回過頭,司馬懿臉上神色很是複雜,將殿門推開一些,他繼續側耳細聽,試圖確定剛剛那一聲不是幻覺。
更漏聲響了,殿內並無人聲。司馬懿有些失望,翻手便要合上殿門。
“仲達……仲達……”一連幾聲呼喚,帶著嗚咽,再清晰不過。
“龍鱗”脫手砸到地上,刀與鞘摔得分離開來,司馬懿卻顧不得這些,三步並作兩步地上殿。跌撞著跑到曹丕床前將他緊緊擁入懷裏,司馬懿連聲應道:“我在,我在,子桓,我在……”反反複複,一聲一聲,出口入心。
“先生。”睫羽抖了抖,曹丕睜開眼,仰頭對上他狼狽張皇的表情,沒心沒肺地笑開,“你還沒走啊。”
低頭將臉貼在他頭頂,司馬懿隱忍著聲音中的顫唞道:“我說過不會丟下你一個人,我不會走。”
眼角眉梢,盡是柔軟,曹丕望著殿內雕燈裏的燭火,眼底那不知名的情緒浸沒上來,融成了星星點點的光。微涼的手指觸上司馬懿環抱著他的胳膊,他輕輕緩緩道:“可是,我要走了。”感到擁著自己的人身體僵住,曹丕呢喃道:“先生,再陪我說說話吧。”
“好。”下意識地允了他的要求,司馬懿卻不知說些什麼好,思索片刻,他決定投其所好,“你的每首詩我都讀過。”
“是嗎?”緩緩眨了下眼,曹丕的音調染上了一絲愉悅,“那背幾句來給我聽聽。”
“方舟戲長水,湛澹自浮沉……願為晨風鳥,雙飛翔北林。”
“我獨孤煢,懷此百離,憂心孔疚,莫我能知……嗟我白發,生一何早。長吟永歎,懷我聖考……”
“煥哉何煌煌,悠悠與天地久長……”
“前奉玉卮,為我行觴……歲月逝,忽若飛。為何自苦,使我心悲”
司馬懿想起一句是一句,或悲或喜,念出口便都成了傷懷。
殿內的紅燭燃盡了,飄著一縷青煙滅了
,外麵的雨也停了,隻有間或傳來的簷落水滴聲。
“向風長歎息,斷絕我中腸。”司馬懿的聲音跟著低了下去,湮沒在了黑暗之中。
曹丕想,他該是睡了吧。
吃力的抬起手,曹丕用手指輕輕點上司馬懿的額頭,而後沿著眉骨、臉頰一路下滑到唇角,又在他的下頜上停留了一陣,曹丕的手才落回錦被上,發出一點沉悶而柔軟的聲音。
司馬懿眼皮動了動,終是沒有睜開。收了收手臂,他把懷裏的人抱得更緊了。
“啪嗒——”一顆灼熱的水珠打在曹丕臉上,濺開一朵小小的水花。
長夜未央。
清晨的陽光從天際溢出,細柳扶風,鳥鳴清脆,一切都帶著雨後的清新氣息。
司馬懿被透過窗子滲入殿內的晨光喚醒,貼到曹丕耳際,他如很久以前一般喚道:“子桓,醒醒,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