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見
打馬路過的時候,記得這平遙的戲台上正是演的一出《三岔口》。鏗鏗鏘鏘倒是有力得很,隻是盡著套路半晌聽不見一聲唱腔。慕青淵心下覺得無聊,押了半個月的鏢,總算到了重鎮平遙,原想好生歇息一番,在縣城來來去去總是沒個好去處,待騎馬閑逛路過這搭得高高的戲台子,驚奇地發現居然是這出《三岔口》。這出戲,要是讓他閉著眼睛,也是能憶個全乎的。那個時候慕家老爺還是當朝宰相,一家老小林林總總一百多號人,逢年過節喜歡熱鬧,總是得請戲班子搭台唱戲。而慕老爺最喜歡的便是這出名劇,打小耳濡目染,自是十分熟悉。
但見白衣武生扮相的任堂惠,呤呤啷啷,轉身踢腿全是味道,功夫可謂十分到位。抬手亮相,轉頭這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直愣愣的衝著人群最外圍的慕青淵來,大抵因為這白馬少年,果真如鶴立雞群。慕青淵看得呆了,往日千遍三岔口,到頭來卻不如這驚鴻一瞥來得深刻。
認認真真看到了這出折子戲落幕,三番較量,還是勒了馬韁悠遊自在地往城外溜去。正是太陽西沉的光景,由百姓人家著青烏瓦一溜上去,橙色的太陽就這麼落在屋頂上,彩霞從旁邊流過,端的是一幅美妙的圖景。慕青淵突然就想起自己被父親送出家門的那個傍晚,似乎也是這麼個季節,也是這麼個時辰,橙色的太陽不偏不倚的卡在馬車的小窗上,望出去就好似一幅裱起來的日暮圖,小孩子玩性大,用手不停的在窗上比劃,似乎是想怎麼樣把這美景用手框下來,結果父親嫌他吵鬧,愣是將小窗上的簾兒扣了下來,那一瞬慕青淵看見了父親臉上有他那時不能明白的凝重神色,他自然也想不到,父親說的“送你去叔叔家玩兒幾天”,一直就變成了十八年。那時慕青淵好像也才六歲,聽說去台州府能看海,高高興興的也就去了,父親走時,還因為貪圖戲水的樂趣,也沒有去送一送。
轉天,慕青淵起床收拾停當就出發去拜訪父親生前好友。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將到未到的時候,便聽得真切這出《霸王別姬》,字字血淚,聞者淚下。待到走到近前,虞姬雙目含淚:“兵已略地,四麵楚歌聲。君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留戀的回過頭,又是那一雙眸子!隻是這次不似昨天刀般淩厲,反而是淒楚纏綿,看得人不由心酸。
周圍唉聲四起,有人小聲討論道,這薛家草台班子,全靠這個演虞姬的撐著呢!其他人,簡直都沒法看。據說這花九可不得了,旦角武生都能拿,唱得有板有眼,一般人還看不出來呢!
這虞姬,與昨天的任堂惠,必然是同一個人。這雙眼睛,我不會認錯。
“何班主?”眼前這位須發花白精神萎靡的老者,慕青淵有些訝異,跟記憶裏那意氣風發的青年怎麼也對不上號,隻得試探地叫了一聲。
老者躺在搖椅中猛然睜開了眼,上下打量了一遍站在旁邊的青年,半晌才問道。
“少俠怕是認錯人了吧,鄙人不姓何,這兒是薛家班。”
平遙鎮並不大,這段時間也就這一個戲班在這兒搭台子,鐵定不會找錯的。這班主應當是怕被人認出來,所以改名換姓了。從台州府出發的時候義父陳忱告訴他,何奉勉當年因為受慕家的案子牽連,雖不至像慕家一般株連九族,卻也罷官發配充了軍。何奉勉當年在翰林院多年,人麵還是有三分。大概是使了招,發配到半路被召了回去。自此隱姓埋名帶了個草台戲班子四處遊走,妻兒都留在京城,也不得相認,活著卻不能見麵,也不比慕家好多少。因為是受慕家牽連落到這般田地,陳忱心裏大抵也是過意不去的,隻是這官場的事情誰又說得清,好人壞人也不會寫在麵上。慕青淵作為慕家最後的血脈,就算是不為人知的,到底也該來看一看,陳忱是這麼交代的:“要是太不濟,就想個法接濟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