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溫煦的、潮濕的、芬芳的、使人心裏覺得高興又覺得惆悵的春風,吹拂著上海市一曆最高學府的鍾樓。這鍾樓高高聳入空中, 好像這學校的首腦。它為著自己的雄偉壯麗;最主要的,六十多年來培植的無數英才, 來日方長的造福人群的艱巨任務,感到十分的驕傲。從春天到冬無從太陽上升到沉落,它不停不息地工作著,那宏亮的鍾聲縈回空中,也永遠不曾改變。
事實上,最感到驕傲的是我們這螞蟻樣、熙來攘往在鍾樓底下的年輕的一群。我們挺著胸,昂著首, 挾著一寸來厚的書本,肆無忌憚地談著天說著地,活躍在這偌大校院的每一個角落裏。我們的心最低限度要和鍾樓同較量, 鍾樓對著太陽,太陽對著宇宙,它們的心卻是我們永遠無法忖度的。
屈指來算,我來到這所大學, 這已是第二次的春天來臨了。記得剛跨進這大鐵們說不清的心慌意亂。那神氣十足的高年級學長,那卓爾不群的教授,都好像自天下降。不會使我臉紅的隻有樹上落下的黃葉,輕悄悄地飄墮在我腳旁,一點也沒有驚擾膽小的人的意思。再一度看到黃葉飄落,我已經踏遍校院中的每已條路:水泥的、鋪石子的、黃土泥的、長滿雜草的,甚至豎著“不準踐踏”的牌子的草坪。每已舉步,每一落腳,都給我加添了已分自信心。如今,這鍾樓底下紅磚砌成的大樓前麵,又開滿了一列嫩白緋紅的桃花,在挾著生意的春風中亂點著頭又亂搖著頭。我正日懷著惋惜的心情,踏過落在地上的花瓣;應該滿足的心中,卻又醞釀起一些新的、無法形容的、空虛的感覺了。
有人說:“大學時期,是你一生中最好的戀愛時期。”我不知道這句話究竟對不對;但是,既然有人這樣說,即使你決心不理會,也還是常常會把它記起。圍繞在學校後方那一條彎曲而幽靜的河水,終日緩緩地流,不知道曾經照過多少雙雙對對同學情侶的倩影;形單影隻的人,不免又短修了一門必修科般的不自在。
說一句老實話,我剛來這學校沒幾天,便在腳踏車前麵的藤筐中,發現一封表達傾慕的信。截至今日,倘若把那些追求的男子們的名字連成一串,怕不會比一篇國父遺囑上的字眼短多少。但是,天知道我對那些拋皮球似的,把情感亂拋到別人頭上的人們,偏見是如何的深。一方麵我冷眼旁觀:這一個鼻子太扁,那一個頭發上香油太多,有的一開口便說到“錢”,有的在第一封信裏便用了不下十幾二十幾個的“愛”字。王眉貞,我的從小學直到現在都是同學兼好朋友,便常常這樣責怪我:“你呀,淩淨華亞,過分吹毛求疵了!花些時間認識他們吧,你便會發覺他們都有可愛的地方。古語說:‘玉不琢,不成器’花些時間把他們琢磨起來呀!”這位圓臉孔上安放著適當的五官,胴體和四肢像經過搓湯圓的手搓過那般圓的大姑娘,對我真是好。有時候,我何嚐不想考慮一番她的話?但是,拿一隻太扁的鼻子,和一塊未經琢磨的玉石放在一起來講,隨便我怎樣考慮,總無法考慮通她的道理來的。
說到我自己,我實在不敢相信是像同學們口中所說的那麼美。常常我對著鏡子,或是趁沒有人看見的時候朝它笑一笑,雖然沒有哪一個部位看來不順眼;大麻子的女人對著鏡子,也會覺得自己的麻點麻得非常藝術。同學們固然永不著用假話諂媚我,我的七十五歲的老祖母時時說我美,隻因為她太愛我,如果我有一對鬥雞眼,在她的眼裏還是美。在這種情形下,我有時滿意自己長得美,有時又擔心自己長得醜。我豈隻對自己外表這一項認識不正確?要想圈在“準確”的那一個點子上,卻怕比在玻璃板上拈捉一粒水銀珠子還要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