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忘神

天陰沉沉的,雖然還能分辨出一絲藍色,卻灰敗得好似死人的臉。江水洶湧翻滾,咆哮著從山間穀地奔馳而下,衝入川東平原地區。隨著河道逐漸變得平緩,江水也漸漸安靜下來,就好像狂奔的野馬忽然被一隻無形的手安撫下來似的。

躺在這裏麵,就像躺在……搖籃裏……

“劃過去!快!快!”

什麼人在那兒叫個不停?我想睡覺……別吵我……

蜀,自古就是個奇妙的地方。一道道或秀麗或崢嶸的山脈如衛士把它與中原大地隔絕開來,使其免受戰火侵擾;沫水從西北切開山脈奔騰流入蜀郡,給廣闊肥沃的土地帶來了豐沛的供水,也帶來了大量的災難。在這樣富美和困苦並立的地方,蜀人——雖然其中還細分了許多民族部落,但在外人看來他們並沒有太大不同——以近乎虔誠的頑強生存著。不與外界交通,外界也對他們所知甚少,直到有一天,一位天子將這裏以及更西北的土地賜給了自己一個臣下,於是,這裏便又多了一個稱呼:秦國的蜀郡。然後,秦國的國君派遣了太守來管理這個地方。

不過,無論誰自稱是這裏的統治者,都改變不了蜀人對他們上古諸王的崇敬,其中尤以蠶叢氏為最。這位蜀王的功績三天三夜也說不完,最出名的就是他以自己年輕的生命為代價,求問上蒼如何解救蜀地的水、旱、妖魔三大災禍。為此他留下了神示。可惜那些言語在千百年的傳承中漸漸走了樣,變得連它最初的訴說者都認不出來了。隻有那彷佛永恒不動的大山和土地,還牢牢記著,並默默流傳。

秦昭襄王四十六年,蜀郡又來了一位新太守,叫做李冰。與得過且過的前任不同,李冰從接任開始就一直想能夠替百姓做點什麼。他花了數年的時間察看沫水、青衣江流域的河道山勢,足跡幾乎踏遍整個成都平原,光是水文地理的筆記就快堆滿一間屋子了(那年月用的可是竹簡),最終確定了整治岷江這條福禍之河的方法,為此,他甚至將治所(即當地權力中心所在地)從成都搬到了湔山鎮。

這天,李冰帶著從人駕船逆流而上,查看百花陵附近新修的河堤狀況,卻發現一個人順水飄下,連忙命令將船劃過去。

這是個二十來歲的青年。他身上的衣服看似普通,但無論質地做工,都是上品中的上品,即便是有錢也未必買得到。等兩個水性好的仆役將青年舉上船時,船上幾個人都不禁呼吸一窒,心中不約而同地想:

這樣的人兒不該在凡間受苦吃罪,該在天上逍遙自在!

“行了,別看了。”

還是李冰最先醒過神來,吩咐船夫掉頭返航。半個時辰不到便抵達碼頭,然後李冰便回了家——其實就是太守府的後院,他搬到湔山來之後便將就住在那兒了——將兀自昏迷不醒的青年交給自己妻子。李夫人最初也被是吃了一驚,隨即忙著招呼仆人給青年換去濕衣,好生照顧。

傍晚時分,青年終於醒了。可是,他卻不記得自己姓甚名誰,更不記得自己從何而來、將往何去。

“這、這怎麼回事啊?”李冰抹了一把臉,苦笑道。

青年的服飾衣著顯示他的出身非富即貴,這樣的人會落入沫水,天知道在上遊發生了什麼事。而且,李冰心裏還有個不大不小的疑惑,那就是先前下水救人的時候,李冰發現青年的神態十分安寧,就像熟睡一般,而且無論水波如何蕩漾,都不曾淹過青年的麵孔,因此他才會沒有絲毫溺水的症狀。

“反正你也什麼都不記得,先住下再說吧!”

“這、素昧平生……”

“行了,就這樣。”李冰立刻打斷了青年的話,“不然你要去哪裏?”

青年呆了呆,下意識地微微皺起眉頭。剛剛那一瞬間他似乎想起了什麼,可是,那種印象太模糊了,就像黑夜中滑過的一抹黑影,明知其存在,卻無法辨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