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過,傳奇裡也有這樣一位道姑,助為情而亡的杜麗娘起死回生。而今連傳奇裡的配角都次第登場,她這個傳奇的主人,為什麼還在退避?
她不自覺地笑起來,頭腦裡有些空茫,卻還是點點頭,輕輕一聲:「勞您費心了。這是……」她想了想,梅君之言猶在耳畔,字字句句,那樣清晰。於是她笑著,靜靜地道:「……我的命運。」
七
再次入夢,是答應了梅君,要赴她與柳夢梅的婚姻之約。
入夢前,杜麗娘屏退所有人,著一身緋衣紅裳,對著房中的菱花鏡,仔細描了妝容。青黛畫眉,胭脂撲麵,唇上嫣紅一點,懨懨病容霎時光彩照人。她打扮得像新嫁娘,在黃昏時分,鄭重地倚在床頭。
夢中梅樹下,梅君悄然等候。
他額間紅梅光華黯淡,臉色仍是不好,卻也不再蒼白。杜麗娘遠遠望著,寬心些許,便微笑著,蓮步輕移,向他而去。
她溫婉開口,朝他一福:「勞梅君久等。」
他明顯地怔了一怔:「又不是才認識,怎麼這麼客套。」
她莞爾,安安靜靜地立在那裡,離他不遠不近:「梅君教導的端莊知禮,麗娘片刻不敢或忘。」
他的眉一蹙唇微動,彷彿要說些什麼。可半晌,終隻是揚起嘴角:「很好,本君的話你記得很牢。」
「梅君的話,麗娘一向記得很牢。」眉睫一垂,她的嘴角始終掛著一抹端莊溫婉的笑。不再給他說話的機會,她逕自要越過梅樹,往他身後走去:「柳夢梅已在那裡,麗娘就先過去了。」
然而,出乎意料,擦肩之時,她的衣袂卻驀然被拽住。
梅君的手指藏在白衣之下,輕微一顫,不動聲色地拉住了她的袖角。幽冷纖微的香浮沉流轉,他就這麼不輕不重地拉住她,神色淡淡,許久沒有說一句話。
「梅君?」
他澀聲:「杜麗娘與柳夢梅夢中結成夫妻,夢醒後杜麗娘為情而死,全賴一卷自己的畫像得以回生……你記得,好好把自己畫下來。」
她側眼定定地與他目光相接,似在等著什麼。可四下俱寂,少頃,她終究一頷首,伸手輕輕地,撥開他拉著她衣袖的指尖。
猝然合眼,他低聲道:「過去吧。」
一步一步,如踏在錦繡繁花堆起的前路之上,她無比端莊鄭重地向柳夢梅走去。舉止言行,莫不是真正的閨閣秀女杜麗娘的無雙風華。她輕顰淺笑,把梅君教過的姿容展示給她命裡的夫君。她低吟曼誦,用梅君教授的才學與柳夢梅的詩句唱和。
芍葯欄前,湖山石邊,同她一步之遙,近在咫尺。她任柳夢梅拉著她的袖,往既定的命運一路走近。夫妻之禮將行,她微微回眸,嘴角笑意如故,隻眼中,一片獻祭的神色若有似無。
一切都宛如夢裡的另一個夢。她忘卻自己是誰、身在何處,隻閉目沉淪下去,像是沉淪在熏人欲醉的春風裡。
柳夢梅走後,她在原地怔怔出神。
幽冷的香在她身後浮動,梅君悄然而來,不置一言。
她嗅著他的氣息,緩緩笑起。回過身,在他的目光下伏地,向他行著大禮:「梅君深恩,麗娘不能回報萬一。此別之後,死生杳然,望梅君——」她將頭叩下,「珍重。」
他想要的事,最艱難的事,她今已做成,而她的病卻一日沉似一日。
風寒未癒,她臥在榻上。手裡一根誰也不知道的繡花針,在她睏倦時往腿側一刺,她就不會入眠,不必去見夢裡那人。
她努力按照他交代的那樣,讓杜麗娘的所有都契合故事的情節。杜麗娘要為情而死,她又怎麼能苟且而活?
一月之後,她素衣白裳,像一朵晚春將謝的花,獨自一人,在夜裡,悄無聲息地走向花園。
花園裡有一株老梅樹,是她心心唸唸的葬夢之所,埋骨之處。
八
梅君已經很久沒有見到杜麗娘了。
他坐在梅枝上,像以往的每次那樣,掰著指頭一個時辰一個時辰地算她多久會來。她的夢隻佔據著一日裡半數的時光,而他每日的時光,一半用來陪她,一半用來等她。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對她上心。
釵環衣裙,妝容髮髻,他親眼瞧著她漸漸精緻美麗;舉止儀態,詩書才學,他親自教導得她氣質出眾。她是他傾力傾心澆灌的花,他日復一日地守著她成長。
而這朵花喜歡上了澆灌她的人。她落筆畫他的瞬間,他隱約捕捉到了她別樣的眼神。他不動聲色地拿宋家公子試探,她卻說她要等柳夢梅,他便一度以為是自己看錯了。但在他真的引她去見柳夢梅時,他才知道他並沒有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