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此去花塢,三百餘裏,倘若輕騎而行,尚需一晝一夜。
一紙雪浪箋捎去不過數日,蘇家即遣了幾個人來。驅著頂蘇芳色的馬車,誰人不知是他家少爺的心頭愛。
蘇家在江南之南,在水城梧陽,入目盡是枕河人家、煙柳畫橋,婉軟的如煙羅,沒有幾個過客留不住。而花塢卻不然,掩在涼露沾衣的雲深處,縱是資曆老的江湖人亦少有知曉。
想從前修了蘇園,終不能做全大隱,於是揀了這麽個風物一新的去處。多少年來,蘇家子弟入世出世,花塢始終如一位柔婉的女子,待著春閨夢裏人,不曾怨懟。今朝又是怎樣的妾意拴回了郎心。
蘇家的公子晚雲天賦奇稟,名曰腕底生香。曾有大夫斷言這正是他癔症的禍根。他對此頗為不齒,好歹自己也是岐黃術中人。信箋掖在袖裏久了,取來一展,遙然一股不能言喻的味道。線香?藥氣?隻都淡而不厭,根本不及外邊的桂花。
蘇晚雲在喉前摳一摳解下披風,信手搭在臂上。心想這花塢的氣候當真叫四季曖昧,如今也不過三月天。信伏在麵上,他仔細的嗅著,而後慢慢滑下,舌尖一舔,抿住一角。
掀開轎簾,都是不相識的風景,去蘇家多遠,他也不清楚。銜著的信在風中搖拍,摩挲脖頸。這還是他廿十歲來,頭一遭離家。
第一章 龍涎心字香
河堤畔柳浪籠煙,這一日,雀舫龍舟大都泊在岸口,偶有幾隻借著雨興細細玩的,要比往日占上好些富餘地。常駐在此的畫舫,有一艘“未雲”,工巧風致。起初險些名為“翻墨”,連那瓷青麵底、繡了字的幡都裹上了。
遠遠瞅見一名素服少女,開了隻油紙傘,繞堤信步。嬌弱的味道,但是個背影已能知七八分。披雨褸的丫頭,抱上疋布朝那裏趕去。少女走出了神,不覺身後有人。丫頭頑皮,在她腰上偷偷戳一下,少女騰的回身來,倏然作了盈盈的淚人。丫頭手足無措,在衣襟裏掏手絹,那布失手摔在地上。
人影現在窗紙上已好一陣子。隱隱約約的滲進一丁點蚊細的聲,念著“姑娘、曼倩姑娘”。女子輕手輕腳的下床,拎了衣裳披在肩頭,趿著鞋去開門。來人沿門隙睨去,果真有人睡在榻上。他小心地將女子攬出來,虛掩上門,端著賬本來回拈卷角,結舌道“這……”
那女子天生妝容,海棠標韻,是南方美人之中納罕的。偏偏逢這事情,神色全黯淡了。她手掩住賬本,低緩的說:“別提,莫不是火上澆油的事。”
來人心急。“可拖久了就要成死帳的。她們那頭也不是拿不出的。”女子微乜起眼,“不成,她我惹不起。”聲色平淡的,誰人不懂、都不過是托辭。來人道:“又不是登天難事,我們條條道道記得清白。”“你別說了。”女子歎了一聲,揉揉眉梢,明顯是煩膩了。
“曼倩姑娘……”她別過臉去,“我最受不得你這樣。容易你說去呐。我自己也不是好受的,何必吃力不討好。哪時候不揀,偏偏這一下子。人家倒當我無情,趁人不在了,挑起釁來。”
那人一收帳本,點頭道:“好,我說就我說。”本來隻是唬人的話,不想那人準了,女子也慌,“誒!別……”將來人肘子一掣,說“這筆銀子我暫墊下了。”那人不能置信,瞟了她一眼,“你也不是容易過日子的,這又何苦呐……”
一排蓮步踩過絳紅的泥牆腳,窸窸碎碎的,沒有一絲環佩丁當,聽來別有意趣。丫頭們朝一處行去,端著文玩卷軸甚的,全不相同。各中不乏不專心、前後搭話的,卻沒有一個肯上心,去領客看茶。蘇晚雲不曾料過初到花塢會撞見如斯光景,朦朦的搭在廊柱上,小指蜷下一綹鬢發,噙著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