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艾凝神細聽,白遠泗緩緩說下去:“然而理想很豐滿,現實太骨感。詩人已死,我那點才華,不夠填飽肚子。最終,我並沒有成為一個真正的詩人,而是當個語文老師,幻想我能教幾個好學生,某一個能成為名揚四海的大文豪,實現我沒有實現的夢想。”
他說到此處,聲音飄忽,眼神定定地,看著木桌上濺出的幾滴茶水。簡艾實在忍不住,扯著衣袖把那水漬擦幹,淡褐色的茶水,就在她白衣服上暈開,像陳年的幹花。
“白老師,那您的意思是……”簡艾不太明白。
“文學這條路,不好走。不但要有天賦,還要勤奮,還要天時地利人和。有許多才華橫溢的作者,卻默默無聞。純文學已走入死胡同。如今是自媒體崛起,人人都喜歡碎片化閱讀。你若要寫,先要研究一下什麼題材可以紅。”
“難道不是寫我想寫的,寫我能寫好的嗎?”
白遠泗笑說:“當然可以,不過能不能賺錢,那是另外一回事。”
“那麼,您現在做的具體工作是?”簡艾感到疑惑。
“我負責自媒體平台的統籌。”
“啊?”簡艾好比聽天書。
白遠泗舉了一個名人的例子,簡艾拍腦袋,啊,原來是這樣啊。如今有時間有毅力自己讀書的人太少了,於是專門有些嘴皮子利索,腦瓜子靈光的“讀書人”,像說評書那樣,把他認為有趣有料的書的核心內容,講給別人聽。
網上這類節目漸漸多起來,到處刷屏,楚天闊曾點評說:“知識,一手的調研最可靠。寫成書籍讓人閱讀,算是二手的知識,已經打了個折扣。假如再讓別人讀過之後講給我聽,不過是拾人牙慧,是極偷懶的做法。長此以往,會喪失獨立思考的能力”
“我負責搜集資料,選題,是很重要的環節,書選得好不好,直接影響點擊率。”白遠泗對她這樣解釋,頗有些自豪。
簡艾心想,嗬嗬,這種節目她不愛看,她很讚同楚天闊的想法。接收這種連二手都不如的知識,聽信看書的人做的結論而不去看那本書,跟吃人家嚼爛的飯有何區別?
如果要這樣賺錢,她隻好敬謝不敏。
白遠泗沒察覺簡艾這小小女孩,價值觀已和他南轅北轍。他還在循循誘導:“以你的年紀呢,寫政治經濟類的題材沒有那個能力。你隻好寫些風花雪月的事,這種情感雞湯也很有市場,千八百字一篇,標題取得好,容易賺點擊,好好經營,能賺錢。”
簡艾不做聲,白遠泗偏要追問她:“說說看,你想寫什麼?”
簡艾隻得硬著頭皮說:“風花雪月的故事也有高級的和媚俗的,我確實喜歡愛情故事,寫到《紅樓夢》那種水平不敢奢望,但至少也要像《傲慢與偏見》那樣膾炙人口,成為傳頌的經典。”
白遠泗笑說:“有理想,原來你想寫一部完整的小說呢!十年磨一劍,你還需多加曆練。現在小說的題材,最火爆的不外乎是性、金錢、暴力。你看好萊塢的大片,哪一部都脫離不了這三大要素。你若寫小說,就要選這些抓人眼球的故事。”
簡艾驚訝,性、金錢、暴力?那麼真善美呢?人類的苦難和美好的愛情呢?都不值一書嗎?她緩緩說:“白老師從前上課時曾對我們說,文以載道,詩以言誌。我不敢忘。”
一語驚醒夢中人,白遠泗突然發現,他唾沫橫飛吹噓過的遠大理想,他已踩在腳下,這小女孩卻深信不疑。是他虛偽,還是她癡傻?
尷尬的冷場,簡艾低頭,盯著手中陶杯。她在楚家見識過真正精雕細琢的器皿,輕易看出這杯子徒有其表,第一眼還有模有樣,細細觀察就覺得粗製濫造,許是MUJI之類商店售賣的廉價商品。她又看見茶幾下層擱著一疊最近的暢銷書籍,書上壓著一支萬寶龍金筆。哈,簡艾認得,那曾是陳秘書叫她送的“禮物”。
那麼貴重的東西,眼睛都沒眨就收下,還心安理得地使用,可見,白老師並不是一個高潔之人。
話不投機半句多,簡艾喝完一杯水,便推說有事,起身告辭。白遠泗沒有挽留,隻祝她留學生涯一切順利,前程遠大。
簡艾從清涼的屋內走出,一直走到火辣辣的太陽底下,她抬手遮陽,回頭看白遠泗的住處,已找不到是哪一間。密密麻麻的水泥森林,每個格子間看起來都一樣。原來,她心中曾崇拜過的老師,也不過是紅塵之中的凡夫俗子。
偶像的形象崩塌,其實並不糟糕,而是成長必經的過程。想透了,簡艾並不覺得特別感傷,她仍覺得獲益良多,那就是,她不想成為白遠泗那樣的人,早早放棄夢想,卻覥顏扮演靈魂導師的角色,扼殺他人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