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妹
裴十六娘坐在矮榻上,手中緊緊攥著描眉的細筆。她指節發青,過了一會兒,那筆“啪”地一聲斷了。在寧靜的房間裏,這微弱的聲音還是嚇得侍立的婢子打了個寒顫。
“隨他吧。”裴十六娘的聲音細得幾乎聽不見:“賤戶也好,良民也好,他要,就隨他……”
這話是說給站在堂下的一名婢子的,她一時不知道如何接話,囁嚅半晌,才道:“那婢子直接去回話?”
十六娘沒有發聲,抬起右手,輕輕揮了揮指尖。
世家貴女,死都得死得儀態萬方,至於死的時候有沒有人關心,那不重要。
婢子退出房門之後,十六娘終於微揚起頭,一聲細細的嗚咽發出,她整個人像是被抽掉了骨頭一般癱軟在自己的梳妝匣前,妝容也還隻著了半邊,眼淚散入鬢邊。
我隻當與你成婚是最好的開始,卻不知道,對你來說,與我結發是飛來的橫禍。
若早知道這個,何苦為你塞外建功欣喜若狂,何苦熬夜燃燈親繡嫁衣,何苦在春日冶遊見你那一麵,何苦將自己一世姻緣當做無情棒去打散你們一雙鴛鴦!
她倒在榻上,細白牙齒緊咬嘴唇——再後悔也沒有用了,青廬入過了,宗祠祭過了,雖然她身子仍然清淨,可這樁婚事,再不會有改變的機會了。
娘家裴氏,高門大族,擔不起嫡女被人休棄的恥辱。夫家秦氏,三朝勳貴,也忍不下子媳和離的破事。
就這麼撐著吧。他一心記念著那個樂戶家的女兒,便由他討進來做妾吧,他若不想搭理自己,也便由得他吧。隻要他給自己娘家那邊的麵子上還過得去,怎樣不是一輩子呢。
想到“一輩子”,裴氏的手抓住了裙擺,她心裏如同被蟲噬咬一樣疼——她才十五歲。剛剛及笄就歡歡喜喜嫁了秦家二郎,誰料到會是這樣的結局!
而回憶轉到成婚之前自己的種種希冀與欣喜時,她就覺得連呼吸都艱難。那個萬事不知愁的,從來被捧在爺娘掌心裏頭的十六娘啊,你可沒有想過,這世上,你得依靠一輩子的人他會待你全無情意吧?
就當為了真心疼愛她的阿爺阿娘的臉麵,死也要死在秦家。
她躺在榻上,任憑絕望如同潮水一樣,慢慢淹上來,讓她連呼吸都不能。
——成親一個月,他未曾親近過她。而在今日,他聽小廝說了什麼,便急急出去了。一個多時辰後遣了人回去告訴她——他要迎一個樂戶出身的歌姬回來做妾。
那歌姬姓喬,據說同他情投意合很久,隻是礙於身份,做不得正房娘子。他曾許諾她,待成了親便迎她做妾。而她等了三十日,急了,一刀劃開了自己的手腕,蘸著血寫了訣別書給他。
這樣的事,再借十六娘八個膽子她也做不出。用自己的命去要挾一個男人納自己為妾,何等下作,可偏偏二郎就吃這一套……
若他們當真是這樣深深眷戀彼此的一雙人,成全他們也許也是好事一樁——然而這樣的話,她十六娘算什麼?她對二郎的情愫,並不見得比那喬氏少啊!從幼時,兩家爺娘便時常把他們並在一處打趣兒,親也便從那時候定下了——可他怎麼就不歡喜名門出身的未婚妻,連注意她都不曾,反倒一心看中一個出身賤籍的歌舞伎!
十六娘躺了好一陣子,才翻身坐起來。走去幾邊,捏起一顆烏梅子填進口中。那一絲半點兒的甜酸味兒綿綿不絕,好容易才驅開她口中的苦澀。
然後她坐回鏡台前頭,拈起一根新的畫眉筆,沾了黛色,細細描出兩邊娥眉,接著畫頰紅,貼花子,一絲不苟。她手還在顫著,但可喜沒把妝容畫毀了。
擱了筆,十六娘站起身來,用帔角蘸了蘸眼尾殘存的濕意,推開門走了出去——她自己的婢子也在屋門口等著。
“娘子……”陪嫁婢子擁雪抬起眼,看了自己再熟悉不過的這位娘子:“……現下去哪兒?”